36.第36章
三個人回到診室的時候,一場混亂剛剛平息下來。
Amy正往一個剛換掉的花瓶里插新鮮的花,張岩譯端著新的盆栽到門口架子上擺放。
餘響開門的間當,瞥一眼鹿禹稱陡然變得冷凝的眉眼,趕忙沖他懷裡的陸之暮暗暗使眼色。
陸之暮看著眾人一下子瞥過來的神情,手輕輕地拍了拍鹿禹稱的肩,鹿禹稱順從地把她放到一旁的沙發上。
「Boss。響哥。」張岩譯在那頭打了招呼。眼神順帶又瞥了陸之暮一眼。
想到之前見面的尷尬和現在的解釋不清,陸之暮下意識地想擋臉,往鹿禹稱身側縮了縮。
「師辰的家人和幾個據說粉絲來砸的,還有幾個是那個女的的家裡人。這幾天見不到你人,幾乎天天來鬧,」餘響苦笑,「今兒我也是剛來,又這樣了。」
Amy臉色一僵,跟著畫著精緻妝容的臉微垂:「抱歉,鹿總,余總,我試圖阻止他們了,說了很多遍不讓進,也攔了,可是——」
「Amy,這不是你的錯。」鹿禹稱打斷她的話,好看的眉頭依舊微蹙。
「你去聯繫他們,」鹿禹稱偏頭對著餘響,聲音冷淡低沉,「修繕的費用和師辰的診療費,按原價的十倍算,如果不付清——那麼下次師辰不論是自殺未遂還是自殺而死,讓他們去警察局說。」
「還有,下次帶人來之前,記得先準備好道歉的說辭和誠意。」
餘響應了一聲,硬著頭皮去另一頭撥電話。想到那一夥兒人的蠻橫和鹿禹稱的執拗,兩邊頭疼。
陸之暮看著他們明顯花了些力氣剛剛整理好的房間,垂下眸,只覺得周身泛寒。
想起兩年前也是這樣,時常一地狼藉,時常滿室破敗……而她一個人不知所措。
肩膀上搭上一隻溫熱的掌,緊接著另一邊也搭上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陸之暮剛準備抬眸看去,眼前一個身影緩緩略過,緊接著鹿禹稱在她眼前蹲身下來,扶著她的肩膀,微微仰頭同她對視。
黑翟的雙眸直直看進她的眼底,陸之暮不安定的心突然就安定下來。
「陸之暮,」他的聲音和眼神都極認真,「你跟師辰,是有過無法放下的個人恩怨嗎?」
上次在診所,他親眼見師辰拉住她,說了那樣一番外人無解的話。
無法放下的個人恩怨嗎……
算嗎?陸之暮暗暗問自己,卻不知道算還是不算。
她和師辰,那樣的交集算得上交集嗎?
師辰這個人,說到底,從始至終都與她無關才是,可再怎麼說又絕不是毫無關係。
陸之暮無法回答,定定地看著鹿禹稱,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鹿禹稱眉頭蹙了一下,聲音堅定無比,一字一字擲在她胸口:「如果有無法抹殺的過去,他的案子我不會再碰。」
陸之暮眼眸倏然睜大一瞬,滿是訝異。她嘴唇張了張,想問他這樣沒關係嗎,鹿禹稱卻彷彿洞察了她全部的想法,率先勾唇,唇邊的笑意若有似無,轉瞬即逝。
「我又不是醫生,沒有救死扶傷的義務,也沒那麼高的覺悟和責任感。如果你和他的個人恩怨無法抹去,為了你,我可以自私一次,也為了我自己。」
他從來就不是高尚的人,更不想為了所謂世人的誇讚去委屈了自己,如今除卻錢,她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喜愛和珍視,代價不過是少一個礙事的案子而已。
陸之暮愣怔地看著鹿禹稱,一時完全說不出話來。
鹿禹稱有多喜歡錢呢?從她第一次見他,到後來主動賴上,反正她覺得這世上能讓鹿大天才心動的大概只有錢,如果不夠,那就加錢,死命加錢。
可他剛剛說為了她願意放棄這個狠賺一筆的案子,那意思是不是對她也算是真的喜歡了?嗯……比錢還要喜歡一丟丟?
身後的張岩譯和Amy同樣聽得目瞪口呆。
老實說,要不是那張臉頂著他們絕不敢侵犯的Boss皮,他是真的很想過去扯一扯那張俊逸的臉龐,看看皮相之下是不是裹了另一個人。
他們的Boss絕不可能會這樣。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放棄賺錢,如果有,那肯定只是另有一筆更大的錢可賺。
由不得又打量了一遍陸之暮,那姑娘看起來除了外貌出眾一點,也沒有哪裡珠光寶氣貴氣四溢啊?
她還特懂事的搖了搖頭:「沒有,不用。你忙你的工作就好。」
難道這個女人太會演戲,實際上是一個坐擁商業財團的女老闆資金雄厚的女巨鱷?然後其實她巨款包養了自己的Boss……表面上卻裝作是自己被Boss包養了……嗯……
不是他說,真的……不像啊……
鹿禹稱擰眉看著陸之暮,她說完,彎著唇沖他露出一個心安的笑。
隔了片刻,鹿禹稱點點頭,起身。
餘響也沒瞎說,診所案子倒真是積了不少。
原本就極難預約,排到的人聽說延後,寧願等也無人願意取消的。
餘響和張岩譯硬著頭皮解決了幾個容易些的,剩下的疑難雜症可是叫他頭疼了一陣,最近鹿禹稱帶著瘸腿小美人四處風流還去給那群小破孩上什麼基礎課,他倒上火得沒有時間和心情去泡吧泡妞,美國那群傢伙聽說了可把他們里裡外外嘲笑了三遍。
真是世風日下,風水輪流轉報應早晚來啊。
餘響打完電話聊個不爽,氣得牙痒痒,回頭這頭兩人還深情對視你儂我儂,更是怒火中燒,上來往中間一站,抱著手臂開始不滿地哼哼:「行了行了,別在這你要我不要的演情深了啊,你們倆樂意不樂意給治的先不說,人家上帝還不樂意了呢。」
陸之暮皺眉,沒有明白餘響的意思。
餘響無奈地手一攤,表情是真的煩又愁:「那個師辰,又自殺了。這次鬧得更大,三天前剛帶著那女的出了個車禍,命大沒死,今兒又開車出去霍霍,這會兒重症病房躺著呢。」
餘響有些煩躁地叉腰,末了又有些忌憚地看了陸之暮一眼:「生死還不知道,他們家這會兒哪還有命跟我們談心理健康不健康啊。對了,那人前天往這兒寄了點東西,陸小姐,給你的。」
鹿禹稱聽到這裡再次地皺起眉頭。
陸之暮心猛地一沉,手抓緊沙發扶手。
餘響拿著那個有些泛舊的盒子過來,遞到陸之暮手裡。
陸之暮抓在手裡半天沒動。
鹿禹稱垂眸看著她,雙眸像是一汪月色下的深潭,幽深不見底。
他垂手按在盒子上,眼眸卻未離開她半分:「不想看就不要打開了。陸之暮,沒必要為了別人的事為難自己。」
陸之暮好容易鼓起的勇氣被他說得登時泄了下去。
她突然垂眸笑了起來。
鹿禹稱有些摸不清情況。按理這應該是一段沉重的陸之暮不願意回想的記憶,她怎麼反倒突然笑出聲了呢?天才心理分析師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小小的懷疑和不該存在的不自信。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英挺鼻尖,有些孩子氣。
陸之暮抬眸的一瞬間捕捉到了,她一瞬間笑得促狹,微微湊近,語氣神神秘秘:「鹿教授,我記得您昨天的課上說,一個人談話時摸鼻子代表撒謊,心虛,不自信,尤其是男人……不是吧?你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啊……哪一種?」
餘響也詫異地去看,這看可不得了:「卧槽!不是吧禹稱,你、你你是不是生病了?」那起碼也得是神經病啊。上次他有這種表現大概是十幾歲時對著Eric教授撒謊吧……
Amy和張岩譯在後頭的文檔堆里點頭,他們也覺得。這樣子很不鹿禹稱啊!
鹿禹稱一下子像是正優雅走貓步突然被踩了尾巴的貓,炸了毛。
「陸、之、暮!」對著她含笑的眉眼瞪大眼,話到嘴角,卻轉頭凶了到了身後幾個身上,「你們幾個都沒事忙了是嗎?」
幾個人看戲的背鍋俠一下子又埋首文件夾堆里忙正事,餘響被凶得心塞,哼哼唧唧抱怨著也去假裝忙。
陸之暮抿唇笑了會兒,有些無奈地看他:「我剛剛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啊,被你這麼一講,漏了大半……哪有心理專家鼓勵別人逃避的啊……」
剛剛被她一鬧,鹿禹稱此刻身上的架子全無,但是神情認真得像個青澀的大男孩:「對著你的時候,我從來不是心理學專家。」
受不住他太過清澈的目光,陸之暮垂下頭,緩緩將盒子打開,臉上的笑意也止住,她輕輕開口,像是對著鹿禹稱,又像是對著自己的:「如果這次他沒有死。那麼你幫他治療吧。好嗎?」
鹿禹稱俊眉再次微微皺起,沒有接話。
目光隨她的手落在盒子里。
那裡整齊碼著一沓又一沓五線譜,還有寫滿清秀字體的稿紙,另有幾個小本子在側。
陸之暮的手幾乎立刻就貪戀地撫上了最上面的本子的封皮。
上書簪花小字:
我的角落:詩與歌
——扶夕
扶夕……
扶夕。
「之暮,暮暮,我是扶夕。我們是一天中同樣的時間,理應是一樣的顏色。」
少女穿著棉布裙子向她走來,在夕陽下奔跑,臉上笑意張揚。她是南來的風,是自由本身。
陸之暮眼前彷彿還看得到那個少女遞給她一條一模一樣的紅裙,露著一排白牙,眼睛月牙彎:「都說夕陽是活力的橙色,我們這麼年輕,是要比夕陽更熱情的存在,要跑得比時間快,理應是更壯烈的紅色啊。」
扶夕。她的少女,她最艷麗的顏色。
本子旁邊是一厚沓五線譜,上面的曲子行雲流水,和少女的詩歌夾雜在一起,像是揉在一起的江水。
本子下面另有一本影子一般一模一樣的本子:
獻給扶夕:我的繆斯
——師辰
凌厲的字體,張揚的名字。
陸之暮猛然想起有關少女的點點滴滴。點點滴滴,卻又都與他有關。
初相識的少女,「之暮,我覺得這世上,除了師辰,最好的人就是你。」
後來玩到要好時,「之暮,我現在覺得你真好,和師辰一樣好。比我寫的那些詩句還要美好。」
再後來,少女撲在被窩上,淚珠灑在看不到的角落,聲音沉悶,「之暮,我不要喜歡師辰了。好累。你比他要好,好得多。」
陸之暮纖細的手指撫著清秀的小字,聲音緩緩,像是長笛的低吟:「鹿禹稱,人們不該以生病或者自我懲罰去逃避應得的罪惡感的,對不對?犯了錯的人沒有資格結束自己的生命,從此前塵過往,一筆勾銷……被傷害的人沒有開口說原諒,這些都不該作數的,對不對?」
鹿禹稱沒有回答,看著陸之暮修長的指一下一下溫柔摩挲著書頁,然後驟然停止。
她抬眸,滿眼冰冷:「即使滿是悔恨,即使前路每走一步都是更深的黑暗,那也是活該,是自己應該付出的代價,沒有資格逃避,要好好受著,要最凜冽最痛苦的活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