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47章
三天後,鹿禹稱如約給師辰做催眠。
休息室里,他從背後抱住一直看著窗外發獃的陸之暮:「在想什麼?」
陸之暮搖了搖頭:「發獃呢。」
「陸之暮。」
「嗯?」
「你要是後悔了,我可以不做。」
「哎你別呀,」陸之暮猛地轉身,卻被他抱得更緊。她手抵著他胸膛,抬頭瞪他,「你這個人……職業意識也太淡薄了吧!」
「還一副都怪我的樣子……」
鹿禹稱垂眸就看到她鼓著嘴的模樣,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不然,還是你來——」
「別別別!」陸之暮馬上伸手到他眼前,打斷他的話。「可千萬別,我討厭著他呢。可不能保證記錄過程中毆打客人、突然插嘴引起吵架等等不良行為。」
「而且我不想從他口中聽到那些。」陸之暮垂下眸,話音降低。
「那你等我。」鹿禹稱鬆開她,「晚上買榴槤給你吃。」
陸之暮眼睛馬上亮了起來:「真的?」
「假的。」
「切——就知道……我本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呢!」
「是什麼?」
「你猜呀,你那麼厲害,我看好你的!現在還是快去做你的催眠去吧,啊!」
鹿禹稱:「……」
催眠室里。
鹿禹稱看著對面沙發裡面頰凹陷,臉色蒼白得可怕的男人,目光平淡。攝影機旁邊的餘響調整好設備,坐到暗處里。
「現在,閉上你的眼睛,放鬆身體……」
「往前走,你會看到一扇門,推開,你會看到你和扶夕一起住過的地方,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攝影機在悄無聲息工作著,鹿禹稱眉眼專註,雙手交握於唇前,不放過師辰面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直到他格外沙啞的聲音有了回應:「扶夕……」
——
師辰家剛搬到這個小區的時候,他在家裡練琴,對面卻總是在吵。
男人的吼叫聲,砸東西的聲音,動不動搬來搬去蓋著白布的傢具。
直到某個表演賽前夕,他實在受不了了,終於扔下紙筆,帶著怒意敲開了對方的門。
男人兇狠帶著薄汗的臉龐映入眼帘,他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猛然看到客廳地毯上坐著的少女,垂著頭,長發遮了半個面頰,隱約可見微腫的臉頰,白襯衣背上全是汗水,洇出暗紅。
少女抬頭,目光陡然看了過來。
比水還涼,這樣狼狽的外表下,卻一副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模樣。
師辰心裡猛地一驚。
自那以後,他那充滿了躍動的音符和鮮花掌聲的世界里多出了一個角落,角落裡抱著腿坐著一個姑娘,那雙沉靜的目光總是向他望過來,讓他心裡一涼,爾後冰到極致,開始發燙。
心裡分神,手裡的鍵猛地按錯。發出了格格不入的雜訊。
師辰煩躁地耙了耙頭髮。
隔壁又傳來無休無止的吵鬧聲。
幾乎是立刻,他拿起琴蓋上的手機,跑去對面敲門。
就這樣連續過了一個暑假。
轉到新初中開學的第一天,師辰在班主任的帶領下走進新教室,他的目光巡邏了一圈,一下子看到了靠窗而坐的少女,長發被夏風吹得飛揚,她眯眼看著窗外,連頭都沒回。
毫不關心進來的是誰。
這人可真不一樣。師辰想。
「大家好,」他開口,滿意地看到少女終於收回來看向他的目光,忍不住嘴角微揚,「我叫師辰。」
幾乎每一天早上,師辰都能在小區外的公交車站看到綳著臉等車的少女。
她低頭在手上的小本子上寫寫畫畫,好像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人進不去,而裡面的她……師辰看著少女又有些微腫的臉頰,她走不出來。
後來,他想辦法拒絕了父母的接送,辦了卡,自己也每天去搭公交。
坐在少女的身後,看著她的長發看一路。
隔壁幾乎每周一次吵鬧,只要一聽到,師辰就拎著手機出去敲門。
每一次都是如此。
有次放學的某一天,少女直接在中途下了車,師辰心裡好奇,下車跟了上去。
穿過彎彎繞繞的舊巷,少女站在一家門口貼著招牌的破舊理髮店門前,猶豫了下,拉緊書包帶子走了進去。
原來是要剪頭髮。師辰想,卻還是沒有離開,就戳在門口不遠處等著。
等了大概有半個小時才見人出來。
師辰扯下耳際,目瞪口呆地看著剪得一頭沒比他長多少的短髮的少女徑直走到他面前:「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師辰大紅著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算了,」少女卻突然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她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家掛著招牌的小攤,「看在你長得不錯的份上,我請你吃東西。」
師辰的臉更加紅。
他想,這女孩可真不一般。不是因為他自作主張救她而請他,不是因為他們同班同行這麼久請他,而是說,他長得好看。
少女極其熟練地點了兩碗海鮮面,吸著鼻子深嗅了一口,滿足得表情都陶醉起來。她掰開一雙一次性筷子,用眼睛努了努,大方道:「你吃啊,這家做的可正宗了。」
「哦。」師辰垂下看傻了的眉眼,去掰一次性筷子。
一掰,劈了,再掰,又劈。
少女看不過去,從他手裡拿過第四雙要慘遭殺害的筷子,嗔怪一句:「笨死了。」
筷子被掰得整整齊齊,又遞了回來。
師辰拿到筷子愣了好久,忽然抬頭看著少女:「你這樣,很酷。」
少女自己耙了耙微短的發,軟軟的蓬鬆著,她笑:「酷不酷不說,至少下次挨打的時候,不用被揪著頭髮啦。」
「你快吃啊,」少女筷子背在木桌上磕了磕,看向他,「我叫扶夕,你呢?」
她連他名字都不記得。
師辰有些鬱悶地低下頭:「師辰。」
「唔,很好聽。」扶夕指了指暮色將近的夜空,「夕陽和星辰,說起來也算是同類。哈哈哈,好吃吧?」
她可真酷。短短几句話,就能讓他的心情驟而轉陰,又霎時放晴。
師辰嘴裡咬著泛著土味的貝肉:「唔,好吃。」
海鮮過敏讓師辰難受了一個星期,可他卻開心不已。
因為扶夕開始記得他,主動跟他打招呼了。
公交車上兩個人也可以坐一排。
扶夕偶爾瞪著眼睛跟他抱怨:「你能不能周末上午別彈琴啊,我懶覺都睡不成。」
或者,「要不你下次就彈小星星,我睡覺聽這首還可以。」
師辰臉一紅,轉過頭去假裝生氣,不和少女講話。
第二個星期開始,一向肖邦貝多芬彈得飛起的少年,愣是每個周六日可以彈一上午的小星星,還搞了個慢速版本。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師辰看著排在自己前面的少女,臉色微沉。
她考了第一,明明平時玩世不恭沒有學習的樣子。
師辰臉有些紅,第一次覺得不自信起來,他連成績都比不過很酷的扶夕。
這年寒假,師辰減少了彈琴的時間,捧起課本,專心在家背政史地理化生。
隔壁很長時間都沒傳來打罵聲,安靜了好一陣。
他又開心又……隱隱的遺憾。這自私而變態到不可言說的情緒。
快過年的時候,隔壁再一次鬧了起來,比他以往聽到的每一次都凶。男人似乎帶著無邊的憤怒,將屋裡的東西砸了又砸。
師辰拎起手機和鑰匙,推門出去。
敲了好久才開。
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地毯上的少女。她的短髮凌亂著,粘在臉上,手邊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桌上那幾個放標本的器皿被打碎了兩個。
男人兇狠地瞪著他:「又是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這次,師辰沒有再回他。他感覺寒意從腳底升起來,每一寸骨骼都在顫抖。
幾乎是頭腦還一片空白的時候,他猛地衝過去,牽起少女的手,撞開男人,一路向樓下跑。
跑出去卻不知向何處。
師辰牽著扶夕同樣冰冷的手,大雪落下,他們卻突然沒有了容身之地。
剛想回頭,扶夕卻反握住他的手,牽著他一路往前。
小區里有個供老年小孩健身玩耍的地方,裡面有個小小的滑梯,頂部是一個小小的城堡一樣的設計。
扶夕拉著她躲在裡面。
師辰脫下自己身上的線衣披在了扶夕只穿了居家服的肩頭。
萬家燈火里,他們彼此依偎。
「師辰。」扶夕突然喚他。
師辰猛地回頭,眼睛卻被少女冰涼的手指捂住。
她聲音更涼,輕輕柔柔的:「你給我唱首歌吧。」
「今天是我生日,就算是……禮物。」
師辰指尖一顫,有雪花順著小窗飄進來,在他臉頰融化,像是被薄薄的刀片劃了一下。
他開了口,卻覺得嗓音發緊,跟她唱了一遍生日歌,一遍小星星。
少女的手還停在他的眼皮,緩緩帶著顫意。
她不動,師辰也不動。
隔了會兒,他開口:「扶夕,我帶你走吧。等以後,我帶你走,一定一定,會讓你每一個生日都過得快樂。」
撲簌簌的雪花聲里,少女卻突然笑出了聲。
她沒回答。
師辰說完,心卻猛地提了起來,像是空中的雪花,被風一吹,不知會飛往何處,在何處消融。不安定。
身側少女動了動,他感覺少女的手緊了緊,驀地,唇上突然貼上來涼涼的薄唇。
涼意和柔軟轉瞬即逝,像是雪花落下又消融,不知道曾經存在過沒有。
扶夕突然鬆了手,師辰眨了眨眼,許久才看清少女近在咫尺帶著笑意的眉眼。她的眼睛在黑暗裡比星辰還要閃亮。
「唔,」少女沉吟了一瞬,解釋,「回禮。」
她笑了一下,剛準備退回去,撐在一側的手卻忽然被師辰按住。
他的頭忽然湊近,在她唇上淺淺一吻,在冰涼的夜裡,耳根泛紅。
「……定金。」少年臉頰也紅,聲音輕輕。
等我們長大,我帶你走。一定一定。
以我們的初吻為定。
初三畢業之際,師辰憑藉鋼琴曲嶄露頭角,被省重高錄取,以扶夕的成績,兩個人理所當然的又去了一所學校。
暑假裡,師辰父母給他報了班,在專業老師那裡繼續學習。
他很難見到扶夕。也不敢找她。
只得更賣力的練琴。
他想,只要自己夠努力,早點有一些名氣,就可以靠演奏賺錢,有了錢,他就可以帶著扶夕離開,不用她再受苦。
某天,正在練琴的他,修長的指在琴鍵上彈奏著,找尋靈感,忽然瞥見一側的窗戶上趴著一個小腦袋。他側眸看去,就看到扶夕背著書包,眉眼含笑地趴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著他。
師辰猛地起身,跟補習班老師請了假,往出走的過程中,心臟幾乎要激動得跳出來。
扶夕笑著看他走到眼前:「休息啦?」
「沒有,我請的假。」
「哦。」扶夕笑了下,利落地取下書包,摸出一跟棒冰,遞給他,「怕你熱,等下休息時候吃啊。」
哪會熱,琴房有空調。可他還是一臉歡喜地接過來:「你自己呢?」
「我吃過啦,吃了兩根呢!」扶夕笑著看他,眼神卻不自覺往他手裡的冰棒瞥,她推他,「哎呀你快回去上課吧。」
扶夕轉身往回跑,「記得早點吃啊,要不都化啦!」
師辰低下頭,拆開那個棒冰,剛準備丟紙袋,驀地從裡面滑出一張疊好的紙張。
他趕忙伸手去撿,展開來,少女娟秀的字體映入眼帘。
「笨蛋。」師辰修長的指尖默默撫過上面的字跡,眼角都帶了笑意,「哪有人把詩藏在冰棒里。字都洇花了。」
咬一口冰棒,甜蜜又微酸,像極了她的味道。
師辰慢慢知道了,扶夕很聰明,即使不喜歡讀書,還是可以考得很好;
扶夕很有才華,很愛寫詩,並且寫得很好;
扶夕沒有媽媽,她的媽媽在她十歲那年離家出走,找回來沒多久,就自殺了;
扶夕的爸爸曾是一個很厲害的作家,但是有很嚴重的精神疾病,尤其是在她媽媽自殺后,動不動就打罵扶夕。
升入高中后,扶夕頭髮留長了一些,依舊很瘦,比以前溫柔了許多。
她偶爾找他,話題里多了一個叫陸之暮的女孩。
某天,扶夕翹課來看他彈琴,又被他逮了個正著。
其實不過是他估摸著她今天數學課,故意在那裡等著抓人罷了。
這次,她帶了那個女孩子來,卻又很快像是被老師抓住的小學生一樣躲開了。
明明每次都這樣,來看他,被發現卻跑得飛快。
師辰氣得跳腳。
再後來,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叫做陸之暮的女孩。
溫溫柔柔的小姑娘,總是一臉擔憂的看著扶夕,跟著她傻笑,是像他一樣遷就著扶夕的人。
一看就是幸福健全家庭里長大的小公主,一點也不像他的扶夕,那樣隱忍,那樣凌厲。
高中開始,師辰機遇驟來,參加了幾個大比賽,憑實力都拿了冠軍。
師辰父母和媒體配合著營銷炒作,真的把他這個天才鋼琴家的名號給做了出來。
由不得苦笑,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薄繭。天不天才他不知道,只是從有記憶起就與琴為伍的努力,似乎無人在意無人提及。
後來,師辰拗不過父母,申了義大利的音樂學院,為這一直努力著。
扶夕的成績開始忽上忽下。
她的眼下常常帶著青紫,像是徹夜不睡或者睡不好的樣子。
師辰只能板起臉訓她:「不許逃課了。」
「不許熬夜寫詩。」
「看小說也不行。」
猜不透她在做什麼,可她的成績忽高忽下,雖然對普通人而言也是望塵莫及的高度,卻令他擔憂不已。師辰發現只要沒有考到第一名,隔壁的打鬧聲就又會想起。
每次看成績也就懷了沉重的心情。
因為高中住了校,不用回家的日子,扶夕也就不用挨打,這多少讓他鬆了口氣。
偶爾夏夜午後,好不容易把她從那個小姑娘手裡搶過來。
兩個人沿著操場一圈圈漫步。
扶夕絮絮叨叨說個沒停,一會兒:「哎你知道么。今天我和之暮為了看你遲到了,化學老師吼了一聲,她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了。哎呀看來這臉皮太薄可不行,我罪過大發了——」
「昨晚我們倆一起拿學習機看恐怖片,她嚇得呀哈哈哈。我覺得自己好壞,不能我一個人不怕鬼,就拿鬼嚇她啊……」
燈火落盡的角落,師辰把她壓在足球網的桿上吻得熱烈而急促。
日子過得緩慢卻也迅疾。
師辰想著,再要快些才好,再快些,他們就可以離開了。
就他們倆。
高二下學期的時候,年級新轉來一個學生,叫唐詩。
她是師辰轉學前那個初中的同班同學,兩個人碰上,覺得緣分可真奇妙,沒聊兩句,他忽然看到前面櫻花樹下站了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扶夕。
他心裡激動,出聲喊她,扶夕卻冷著臉,轉身就走。
師辰追了過去,手被她甩開一次又一次。
扶夕犀利,言語裡帶刺。
她說:「師辰,你是不是厭倦我了?我早該知道的,男人不都是這樣嗎。」
師辰皺著眉:「你誤會了。」
扶夕唇角一勾,笑得諷刺:「你厭倦了,提前告訴我一下行不行。這樣做,可真噁心。」
師辰登時說不出話來,也冷了臉。
那之後,扶夕總躲著他,只跟陸之暮親密無間。
他放下身段,卻哄她逗她,扶夕卻理也不理。
當時他已小有名氣,又有著少年人不可被輕視的尊嚴,一次兩次,漸漸地也繃住了臉,不再主動貼上去。
暑假的時候,師辰接到了那個音樂學院的通知書,父母高興得不得了,給他又是買禮物又是慶祝。
晚上的時候,隔壁又傳來大聲的咒罵和打砸聲。
師辰輾轉半天,終究沒忍住,躡手躡腳溜了出來,路過廚房的時候,進去了一瞬,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小盒子。
對面門大開著,裡面只有倒在地毯上的男人和碎了一地的酒瓶,師辰心一沉,向樓下狂奔而去。
果然在滑梯的小城堡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扶夕抱著自己的腿蜷縮著,看到他,身體猛地震了一下,才安定下來。
師辰頓了一下,心疼和自責自心底無邊無際蔓延開來。
他在扶夕身側坐下來。
少女躲了躲,沒有理他。
師辰抬手拂起她的發,看到她臉頰的傷,聲音都發緊:「他又打你了?」
扶夕偏開頭,聲音冷冷:「關你什麼事。」
師辰一頓,登時也板起了臉:「你是我女朋友,我憑什麼不能管?」
扶夕偏頭在黑暗裡看他,嘴角嘲諷地牽起:「我什麼時候是你女朋友了?」
師辰一頓,臉登時也黑了。
扶夕想了一下:「哦,親了幾下就算是女朋友了?那你豈不是得有好幾個女朋友?」
「扶!夕!」師辰低吼,氣得一時難以措辭,「我就親過你一個。」
「沒事,以後就有第二個三個了。」
「你!」師辰氣得胸腔都發疼,他忍了忍,把手裡的盒子往扶夕手裡一塞,「你吃吧。」
扶夕挑眉看他。
隔了會兒,她緩緩打開了盒子:「蛋糕……今天你生日?」
師辰用鼻息哼了一聲,不理她。
扶夕卻嘴角輕揚,用小叉子削了一塊塞進嘴裡,眼睛微眯:「生日蛋糕啊,可真甜。」
師辰沉聲喊她:「扶夕。」
「幹嘛?」扶夕唇角沾著奶油,總算不似剛剛冰冷,她側眸看他,「我跟你講,我吃都吃了,沒得賠的!」
「嗯。」師辰聲音放低,緩緩湊近,「你吃了我的蛋糕,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吻上她唇角的奶油,微甜帶酸,扶夕眼眸倏然睜大。
師辰卻勾著嘴角笑了起來:「沒得後悔的。」
「我現在吐出來行不行?我試試啊,應該吐得出……」她作勢要伸手指進嘴裡。
「扶!夕!」師辰結結實實被她氣到。她卻彎著眼睛笑了:「哎呀,我開玩笑的!笨!笨死了!」
抬手要去少年腦門上戳一下,卻被他握住,捂在自己胸口:「扶夕,再等半年,我就帶你離開。」
高三伊始,大家一下子進入了緊鑼密鼓的狀態。
可扶夕相比從前變了許多,她更瘦了,像是永遠無法安定一樣,脾氣總會突然變壞。
她總是瞪著大眼睛望著他,聲嘶力竭的吼他。
眼裡是小獸一樣的驚慌和懷疑。時時刻刻質疑著他。哪怕他同唐詩只是同台表演,扶夕都可以大吵大鬧好久。
師辰覺得累。
她不像是從前一樣瀟洒又酷,不再是那個總是彎著眼睛的小女孩,她日漸憔悴,聲嘶力竭。好幾次,她望向自己的眼神,甚至同那個每次他敲門來開門的男人眼裡透露的神情類似。
師辰甚至覺得崩潰。
他想,自己要加快腳步,快點帶扶夕離開那個折磨著她的地方。
她不用倚靠和羨慕陸之暮,她不用擔驚受怕,他會給她一個家。
後來他拿到那筆錢,將自己之前積蓄的錢取出來帶著,帶著扶夕真的逃開了。
他們在T市邊緣一個在建的城中村落腳,租了一個小閣樓,裡面是房東退下來的舊傢具,四處打掃了一下,兩個人住得艱苦但也隨意。
剛開始的時候日子真的過得平凡而安寧。
扶夕偶爾會失眠,拉著他的衣袖聲音顫抖:「師辰,你怪不怪我?是我把你拖累成了這樣。」
師辰只能是抱著她的背一遍遍安撫:「不會,我最喜歡你。」
再後來某次,家裡被盜,存的錢所剩無幾。
師辰不敢去銀行取。
扶夕的脾氣更加難以捉摸,她甚至跟自己置氣,一會兒氣到摔東西,什麼難聽話都說,一會兒又開始抱著他哭,說自己壞,都是她不好。師辰心裡更難過。
他沒有如約照顧好她。
緊了幾天,他咬牙找了個小樂團鋼琴演奏的活兒,他沒想到在那裡能碰到唐詩。
領了工錢下來的時候,唐詩竟然一路追到了他們住的地方,師辰終於回過頭去。
「你跟來做什麼?」
「師辰,你們這樣就跑了,讓父母怎麼辦?你那樣優秀,不該是做現在這樣的事。」
「我想做什麼是我的事。」師辰冷著臉,半晌,又開口,「拜託你,別告訴別人。」
唐詩突然就哭著衝上來抱了他:「師辰!你現在這是在做什麼呀?你那麼優秀,是要在舞台上發光的人,我也喜歡你啊……你為什麼看不到……你為什麼要為了那麼一個人糟蹋自己啊……」
「唐詩!」師辰推開她,聲音也冷了下來,「我在做什麼我自己清楚。管好你自己。」
抬頭看去,閣樓那個暈黃的小燈熄了下去,像是暗夜裡滅下去的星,徒留一室清冷。
師辰洗漱完,躡手躡腳爬上床,去抱她清瘦的身影。
手猛地被推開:「我很困很累,你別打擾我。」
師辰就愣在那裡,看著自己落空的懷抱很久。
第二天依舊出去打工,再回來的時候,他特意買了扶夕愛吃的蛋糕。
依舊沒有人為他留燈。
師辰在門口搓了一把臉,擠出個笑容來。
拉開門,輕呼她:「夕夕?」
無人應答,隔著月光,地上彷彿散亂地鋪灑著什麼,師辰心裡一沉,猛地按開燈。
衣服散亂地鋪攤在地上,床上也一片凌亂,沒有扶夕的身影。
手裡的蛋糕盒落地,跌成了一團凌亂的模樣。
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同灌了鉛。
他的衣服里混著她的,扶夕什麼都沒有帶走。
那件曾披在她肩頭的灰色線衣也散落在地上,上面散著一疊紙,還有他的銀.行卡身份證,房租合同。
師辰顫抖著蹲下身去撿起來,最上面一個信封,露出一角,寫著一串字母。
他手都在顫抖,那是他的錄取通知書。
只是裡面多了一份,師辰展開來,是唐詩的名字。
他的扶夕,看到了;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終究她是離開了。
師辰跌坐在凌亂的衣服里,疲憊得把臉埋在臂彎了,很久,酸澀的眼眶裡一陣溫熱滾落。
隔著衣服燙壞了他的皮膚。
後來,隔了幾天,師辰帶著些許期許回了學校。
扶夕和陸之暮那裡都空著。他誰也聯繫不到。
對面的門再也敲不開,也再也沒有傳出什麼聲音。
再後來,他心也冷了,被送去了義大利。
不止一次寫信回來這裡,卻永遠等不到回信。
兩年後,他回來了,一身榮耀,滿身疲憊。他在國內聲名大噪,尋找著他的姑娘。
有之前還在的人告訴他,對面的男人是個瘋子,被抓起來關起來了,警察當初在他家裡找出個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姑娘,後來也給送走了。
對面的門再也不會開。
師辰病了。
開始還癥狀輕些,後來開始日復一日消沉,睡不著覺,伴隨著嚴重的躁鬱症。
再往後甚至出現了自殺傾向。
嘗過了那種極致的解脫的感受,他開始不停地嘗試。
——
「當我數到三,你會醒來,並且記得這一切。」
催眠結束后,餘響給紅著眼眶的師辰遞了一杯溫熱的水,他瘦得衣服里都空蕩蕩的,身體似乎隨風就倒。
兩個人到隔壁的休息室里,並排站了會兒。
看著窗外川流不息,餘響驀地伸了個懶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唉,你說這愛情啊,還真是件碰運氣的東西,讓人慾生欲死的。有些人的愛情是救贖,有些的,就是作繭自縛。」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鹿禹稱,搖頭:「我呀,是無福消受咯。也許還是幸運呢。」
「餘響。」鹿禹稱突然喊他。
餘響懶腰手趕忙放下來,落到胸前做了一個防禦的動作:「幹嘛幹嘛!你要幹什麼!」
鹿禹稱卻依舊看著窗外,自言自語似的說:「你說,讓陸之暮愛上我,這概率大不大?」
「哈?」
沒等他回答,鹿禹稱卻插著兜,走了出去。
「剩下的,你們去和師辰家人交涉吧。」
——
陸之暮在休息室等了好久才等到門被推開,幾乎是瞬間,她站了起來,看到鹿禹稱進來的聲音。
「累不累?」鹿禹稱問她。
「……你這是在問在休息室休息了一上午的我嗎?」陸之暮嘴角抽搐,這不知道剛剛忙了半天的是誰呢。
鹿禹稱卻沒反駁,點點頭,走過來牽起她的手:「那走吧。」
「啊?幹什麼去?」
「買榴槤。」鹿禹稱回頭看她,笑得風動水動。
陸之暮眼睛猛地睜大。
晚上的時候,陸之暮啃著榴槤,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湊到鹿禹稱身邊,他腿上放著電腦,戴著耳機,陸之暮說話他就聽著,偶爾應一聲。
陸之暮不滿意,伸一隻腳過去抵著他的腿,鹿禹稱打字的手一頓。
鹿禹稱轉頭看了過來。
陸之暮拿勺子挖著,瞪著眼看他:「我在問你話呢,你還在忙嗎?」
鹿禹稱突然抬起垂著的耳機,流利的說了一句話,然後道別。
陸之暮:「……」
她猛地一頓,吞下嘴裡的榴槤:「你、你剛剛在視頻?」
鹿禹稱點頭:「和美國的同學們」。
同、學、們……
啊啊啊誰說鹿大佬是孤僻的小破孩啊啊啊他還有同學,還是們……陸之暮登時炸了,臉紅著:「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啊啊啊!完了完了我罪過大發了。他們應該聽不到我說話吧?」
鹿禹稱鼻息間充斥著榴槤的味道,他面上沒有一絲體現,抬手捉住她的腳腕,塞回薄毯里:「聽得到。」
陸之暮端著碗里的榴槤,心塞:「你就不能騙騙我安慰我一下嗎?」
鹿禹稱:「聽不到。」
陸之暮:「……」
「哎呀算了算了,反正他們看到不臉,誰能知道我是誰。對了,我剛剛跟你說,其實我覺得師辰的執念是因為扶夕的突然離開太猝不及防。因為承受不住驟然的失去,所以念念不忘,變成了執念。」
鹿禹稱將電腦合上,放到桌上,倚著沙發背,下巴突然湊近,抵在她曲起的膝蓋上,一隻手搭著,看著她。
陸之暮臉上不自然,她眼眸閃動了一下:「哎呀,學術談論,不含個人情感的那種。」
鹿禹稱依舊這樣的姿勢同她平視:「你想聽真話還是安慰的話?」
陸之暮臉一綳:「當然是真話。」
鹿禹稱點頭,下巴隔著薄被和睡衣蹭著她的膝蓋。
他腦海里過了一圈,神也色嚴肅無比:「如果我沒有一時不察看走眼,如果我多年的實踐知識理論沒有出錯的話,他提到的事,還有他眼神里的愛意,通通都是真的。」
「陸之暮,師辰對扶夕的愛,應該是真的。不只是執念。」
手下的身體驀地一僵。
陸之暮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戳著碗里的榴槤。
「你說,愛情究竟是什麼呢?這麼作弄人。」
鹿禹稱手一頓,卻什麼也沒說。
「鹿禹稱,我是不是太沒良心太冷漠了,他們也沒走多久,我就平靜成這樣子。」
「我都覺得我自己奇怪,明明一開始還悲痛欲絕的,可後來經歷的那種事一個星期,恐懼取代了所有情緒,我忽然除了害怕和更加害怕以外什麼都沒有。」
「有時候想想,自己這樣到底算不算活著,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無法做正常人做的事,晚上一到,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晚上又要怎麼過,一整晚睡不著,到底該怎麼過。」
「還好我遇上你了啊。」
「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你的嗎?」她笑著湊近了些,鹿禹稱把她攬進了懷裡。
「那個時候,我被送進了那個療養院,碰到了你之前治過的那個男孩,阿南,他給我講了個故事。那晚是我那麼久睡得最長的一晚。」
「我當時就想,可別給我碰到你了,不然,我一定想盡辦法賴上,死都不放開。」
——
第二天,師辰在醫院草坪下曬著太陽。
身前多出一道陰影,他眯眼看,逆著光逐漸看清陸之暮的臉。
空洞的眼眸猛地睜大。
「你不是相見扶夕嗎?我帶你見她。」
兩個人花了兩個小時趕到T市那個城中村。
一路上人們對師辰投來好奇的目光,可他視若無睹,直到到了城中村,眼眶中才終於有了鬆動。
車子向前開著,陸之暮卻忽然又開了口。
「扶夕離開的那天晚上,我父母去接得她。路上出了車禍,三個人沒一個活下來的。」
像是在訴說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過往。
師辰猛地轉頭看她。
「失去的不止你一個。」
「我可比你失去得徹底多了。」
車子停在一處集中墓地,陸之暮下車,眯了眯眼,看到師辰手和腿都在打顫。
「就在這,我依著她的意思葬的。」
少女的墓碑,字是等她18歲才刺上去的。
掃了墓,陸之暮在外頭等著男人,等了許久,才見他瘦削的身影走出來,眼眶格外紅。
「你還好吧?」
師辰點頭。
陸之暮就也不再多說,停在男人對面:「那下一處,你自己去吧。」
師辰抬起凹陷的眼眸看她。
「西街15號樓下37號郵箱,」陸之暮把鑰匙舉到他眼前,「有些東西,她留給你的。」
不再去看身後那個身影。
陸之暮轉身,也不同他告別,一步一步走著,寒氣在她臉頰略過,帶著微微疼痛。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來,那頭傳來鹿禹稱溫柔磁性的聲音:「結束了?」
陸之暮仰頭看天空,灰濛濛的帶著冷意,應該是要下雪了,她笑了一下,眼眶酸澀:「鹿禹稱,你來接我吧。我請你吃好東西哦。」
「來我家裡。」
她補完,散落出來的頭髮被冷風拂起。
鹿禹稱趕來的時候,陸之暮坐在樓下的台階上,像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起身蹦跳著就過來。
鹿禹稱皺眉看她,脫下大衣給她裹上:「怎麼在外面。」
陸之暮眼珠咕嚕嚕轉著,瞥他:「哎呀,鑰匙我沒帶,進不去。」
「怎麼不找物業?」
「這大晚上的,多麻煩人啊。」陸之暮抬手揉了揉被凍得泛紅的鼻頭,「而且……而且,我好像還沒準備好。」說著就拉著鹿禹稱走,「我們還是改天再來吧。」
「陸之暮。」鹿禹稱拉著她站住不動,陸之暮只好回過頭來面對他。
僵持了半晌,終是不忍她凍得通紅的臉頰和眼眶。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笨蛋。」
兩個人還是住到了酒店。
陸之暮在沙發上裹在被子里像個蠶蛹,拿著他的手機興奮不已:「哎哎,聽說我們T市也要建遊樂場了啊。早該建了嘛。」
「天氣預報說明天下雪啊,初雪啊,肯定美。」
「誒你這個軟體怎麼沒有中文的嘛,我又看不懂——啊,」陸之暮亂按的手顫了顫,恭敬地舉到他眼前,「來電話了。」
鹿禹稱在給她剝開心果,騰不開手,用眼神示意她:「接通。」
「哦。」陸之暮乖巧照做。
電話那頭立刻響起女人撒著嬌帶著奇怪口音的中文。
「禹稱,你什麼時候回來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