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眼淚一遍遍模糊了信紙上的字，我握著信紙難以置的泣不成聲。信封里裝著一幅畫，畫上的女孩是我。那應該是夏天，我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在花叢里捕蝴蝶。畫的下面有一行字，「緣起緣滅，只因飛錯了季節。」
我丟下信捂住臉失聲大哭。江和走了，過去每一次的離去都沒有這次徹底。這一次，他不辭而別，並且永遠不會有歸期。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江和死了。
蘇晴走過來輕輕抱住我，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我們是親人，面對江和的死，我們同樣痛不欲生，所以我們靠在一起，給彼此安慰和扶持。
據房間里的孩子被我們的哭聲驚醒，從房間里大哭著走出來。蘇晴連忙跑過去，將孩子抱過來，拿桌上的面紙給孩子擦臉。我擦乾眼淚，看著眼前的孩子。
這是江和的兒子，那麼小，可是那麼像江和。眉眼，鼻子，小嘴，到處都透著江和的影子。我的眼淚無法自持地流下來，淌了一臉。
「毛毛，叫姑姑，這是你莫言姑姑……」蘇晴擦乾眼淚，教小毛毛。小毛毛在她的懷裡不安地看著我，他顯然被我們嚇到了。
辯他的小手伸過來，擦我臉上的眼淚「姑姑不哭，毛毛呼呼……」眼淚仍然掛在他可愛的小臉上。我心裡一暖，抱住他小小的身子。
江和，你的殘忍那麼無以復加。你終於不再痛苦掙扎了，可是我們怎麼辦。你讓蘇晴怎麼辦，你讓毛毛怎麼辦，他還那麼小。
我的眼淚在臉上肆無忌憚，只能抱著懷裡那個小小的身體。
我接受了蘇晴的請求，帶著江和回老家。也許對她來說，這樣才是對江和最好的結局。她帶著小毛毛，到車站送別我。
「蘇晴，你和我一起回S城，我們一起。」車站人群攢動，聲音喧嘩而嘈雜。我再次勸說她。她輕輕搖頭。
「莫言，我能做的該做的，已經都做了。已經沒什麼遺憾。」她淡淡地微笑，有著讓人心酸的美。
「以後打算怎麼辦？」畢竟毛毛還這麼小，她一個人，會是多麼艱難。
「餐廳已經轉讓給別人，我會用這筆錢撫養毛毛長大，莫言，你不要擔心我，我會堅強地走下去。」她的笑容，在十一月的微涼里有著暖人的和煦。
我相信，她會是堅強韌性的女子。我退下手腕上的鐲子，抬起蘇晴的手臂，為她戴上去。這隻鐲子，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我用它來遮蔽手腕上那道醜陋的傷疤。
「蘇晴，這個你收著。」我說。
她輕輕地點頭，緊緊握著我的手。「莫言，不要忘了回來看看我們，我會想你。」
「我會的，蘇晴。」我答應她，但是其實，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我蹲下身，捏捏毛毛的小臉蛋，「毛毛，姑姑走了，你要乖乖聽媽媽的話，知道嗎？」
「姑姑，你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爸爸走了，媽媽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姑姑，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毛毛一臉天真地看著我。
「毛毛乖，爸爸沒有回來，可是他不會忘記毛毛的。姑姑也是，下次姑姑來看你給你帶好玩的玩具，好不好？」小毛毛露出甜甜的笑，我哄著他，濕了眼眶。
廣播里提示進站了，我拖著行李，準備進去。前進的隊伍里，我回過頭，看到蘇晴抱起毛毛，在人群里向我揮手道別。毛毛揚起他的小手，跟我說再見。我也朝他們揮手，一股難受從心裡升起，變成氤氳在眼裡的霧氣。
我轉過身，不再看他們。
到了S城，我才知道這裡已經經歷新城區規劃，原來的老城區，多數已經拆遷，不復存在。原先我們住的旭陽路，已經改建了城市中心廣場。我站在廣場上舉目四望，放眼而去，都是這個城市發展的宏大圖景。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蹤跡，茂盛的高大梧桐，泛著光亮的青石板小巷，沿街而立的老舊小樓。都沒有了，我想我是離開太久了，所以一切都是那麼陌生。
我抱著江和，到記憶里的那片山坡。山坡還在，只是周圍建了很多工廠。高高的煙囪里，冒出濃黑的煙霧，幽幽地吹向天空。
沒有燦爛的矢車菊，只有一片荒蕪的空地，雜亂地長著野草，在風中搖擺不定。我不禁在心裡輕輕問江和，這是你想要的歸宿嗎？我們的那片矢車菊海，已經就像那些隨風消逝的歲月一樣，一去不復返了。
一切都在改變，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每天都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也在變，被生活推著走，停不下來。活著的人，總是無法選擇地接受安排，走我們願意或者不願意的路途，這不是甘願與否的問題。我們繁盛而荒蕪的生，是在每天的細微縫隙里，彰顯它的意義。
江和不一樣，他永遠活在了他最美好的年華。我們都會逐漸老去，在如同雨水一般無法下落的時間裡緩慢度日，我們要懷揣一顆平淡恩慈的心去面對生命中的已知和未知。但是江和他不需要，他已經獲得了他的終局，並且會在我們的心裡安營紮寨，長久地活下去。
想到這裡，我至為平靜。按照江和的意思，將他的骨灰灑在了山坡上。白色的粉末在風中被吹散，洋洋洒洒，像是一場盛大的告別。
我沒有落淚，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與江和從沒有有過的近。
他夾在信封里的畫，我沒有帶走，而是將它燒掉一起留在了山坡上。對我來說，一切都是多餘，我已經得到一直以來在江和身上苦苦追求的東西。我早已沒什麼遺憾，在這段感情里，我付出了，也收穫了。
在我們的一生中，有些事情，有些人，使我們獨自一人的時候，會無聲感傷，卻沒有任何悔改。有一些事情，一些人，提醒我們曾經照耀彼此眼目，粉身碎骨般劇烈，並依舊在想念。
江和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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