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時婆媳三個又說起別的瑣事,直到夜深才散去。
天色將明的時候,外面居然飄起了大雪,而且足足下了三日三夜才停歇,整個村莊山野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待北風一起,卷著雪花呼嘯而過,官路上的車馬人跡就更少了。
丁家人也不是貪心的,聚在一起商量了幾句,乾脆提前關了鋪子,進城置辦各色年貨,回家準備過年了。
丁薇得了兩塊布料,一塊煙柳色、一塊茜霞紅,正好做件新襖再配條裙子,外面天氣冷得能滴水成冰,她就窩在炕上做針線。
呂氏帶著兒媳打掃屋子、拆洗被褥,蒸饅頭、打年糕,也是忙得不亦樂乎。
丁老實則帶著兒子房前屋後轉悠,琢磨著開春之後就準備磚石,找個良辰吉日把東西廂房都翻新成大瓦房,到時候在院角建個牲口棚,買頭牛種地,買兩頭豬崽子養了,過年殺來吃肉,這日子眼見著就紅紅火火過起來了。
爆竹聲聲辭舊歲,笑聲朗朗迎新春。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家家戶戶放了爆竹,聚在一起守夜、吃了年夜飯之後,就穿上新衣衫,開始給自家長輩親朋拜年了。
往年來丁家走動的年輕一輩不過三五個,都是同丁石頭、丁青木平日相處好的後生,但今年不知是不是眼見丁家開了鋪子,日子越加富庶的關係,初一這日不等太陽爬上半空,丁家堂屋裡就塞滿了人。
呂氏樂呵呵的端出備好的瓜子花生,還有城裡買回來的點心、飴糖分給客人;遇到孩子磕頭,還要塞上一個裝了六枚銅錢的小紅包。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後背卻挺得極直,笑得更燦爛。
而丁薇因為含怒睡覺,醒來就忘記爹娘的稀奇事,村裡人都有所耳聞,趁著這個機會,自然要把她從上到下打量個清清楚楚,碰到家裡有後生沒有訂親的,自然就更熱情了,誇完手巧誇美貌,更有那藏了心眼的直接就問她,怎麽就把包子餡調得那麽香。
丁薇忙於應對,沒多久就累得頭暈,趕緊扯了個風寒未癒的藉口躲回自己屋子,但這樣也不能徹底清靜,與原本那個丁薇兒相熟的幾個小姑娘又結伴來找她玩耍了。
好不容易把客人都送出門,丁家老少都累得夠嗆,草草吃了午飯就都各自歇下了。
院子里,除了偶爾被吹起的草葉在盤旋,一切安靜至極。但東廂屋脊上某一處避風的角落,原本厚厚的積雪卻突然被掀起一角,一雙清亮又銳利的眸子凝望了正房西間良久,最後又慢慢掩藏了起來。
不管多冷的嚴冬,只要過了正月十五就會慢慢變得暖和起來,好像太陽公公終於知道自己不能再偷懶一樣,每日高高掛在天上,揮灑著它的熱情和溫暖。朝陽的山坡已有冰雪融化,匯聚成小小的水流,順著山石流下,最後衝進村外的大河裡。
淘氣小子們被老人們拎著耳朵告誡,不可以再跑去冰面耙犁,於是改了新招數,舉石頭砸破冰層,然後偷出娘親珍藏的好紗布做了網兜來撈魚。村頭、村尾總會見到婦人們瞪著眼睛,叉腰教訓自家的寶貝兒子,那聲音拔得老高,轉而化成劃分冬日和春天的界限。
這幾日村東頭漸漸築起的新院子成了村人口中議論最多的話題,如今正是春種之前僅剩的清閑日子,村裡的壯勞力們都被雇去做些力氣活。
家裡的女人們從爺們嘴裡聽說個一字半句,聚在一起時就拿出來分享,倒也被她們拼湊出那戶新鄰居的大致情形。
據說這戶人家的主子只有一對爺孫倆,老太爺原本在西京的富貴人家做管家,如今年紀大了,主子開恩,給了不少銀子回家養老,結果走到這附近的時候孫子犯了宿疾,不能繼續趕路,於是就打算在這裡將養個一兩年。
老爺子見多識廣,出手又大方,給村人們的工錢都很豐厚,就是晌午那頓飯也油水十足,所以未等搬進來就幾乎得了全村人的好感。
丁青木的手藝精細,在內院打制門窗傢俱,比別人了解的還要多一些,但丁家家風嚴謹,呂氏也約束著兩個兒媳,不願她們同村裡的婦人一般嚼舌頭,家裡倒是難得安靜。
可是丁家大門開著,家裡人不出去走動,卻擋不住有人主動上門來。
這一日,呂氏在鋪子里忙了一上午,眼見沒什麽活計了,就扔下兩個兒媳守鋪子,然後趕回家來,帶著閨女翻出夾襖和薄被晾曬。
大寶調皮,在被子空隙里鑽來鑽去,險些打翻了揀豆子的簸箕。
呂氏作勢伸手拍了他兩下,到底也捨不得用力,惹得丁薇笑道:「老兒子大孫子,老頭兒老太太的命根子。娘,你真是太偏心大寶了。」
呂氏瞪了笑嘻嘻的閨女一眼,嗔怪道:「這話誰說都成,就沒有你說的分。全村上下,誰不知道我最偏著你。」
一聽見這話,丁薇趕緊湊到老娘跟前,嗲聲嗲氣的撒嬌,「娘最好了,娘最疼我了。」
呂氏卻是輕輕甩開女兒,撇嘴道:「你這個樣子就又是有什麽主意了,別說你要進城啊,我可不同意。誰家大閨女總拋頭露面往外跑的,給我老實在家待著。」
丁薇被呂氏的火眼金睛看破了小圖謀,也不覺得尷尬,還要上前繼續纏磨的時候,就聽院門外有人笑道,「呦,丁家妹子,你們娘倆這是在逗悶子呢。」
丁薇聽見這聲音猛地一驚,扭頭看去,就見院門外走進來一個穿了花襖、年紀大約有五十左右的婆子,長得尖嘴猴腮,模樣實在不討喜,偏偏又擦了滿臉的白粉、抹了紅唇,耳後還插了一朵紅絨花,說有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呂氏一眼認出這婆子是隔壁村子最有名的媒婆陳氏,外號女月老,除了嘴碎一點,名聲還算不錯。別的不說,丁家老大和劉氏的親事就是她給牽的紅線,如今兩口子相處得和美,也有這婆子一份功勞。
呂氏趕緊上前兩步,笑著把人迎進來,寒暄道:「老姊姊,今日吹的是什麽風,你怎麽來了?」
「我聽人家說,老妹子家裡發財了,鋪子生意那個紅火啊,這就琢磨著薇丫頭的嫁妝怕是備好了,正巧手裡有個好後生,就過來說道說道。」這陳氏不知道是脾氣急,還是跟呂氏不見外,一邊同她牽著手往堂屋走,一邊笑嘻嘻地說起來意。
呂氏一聽這話,趕緊加快腳步,末了又關了堂屋的大門。
丁薇抱了侄女福兒送回西廂房,哄著她睡下了,就囑咐大寶暫且守一會兒,然後就跑去灶間沖了一壺茶水。
她可不是一般的農家閨女,聽說自己的親事就恨不得害羞的躲進老鼠洞。這事關一輩子的大問題,怎麽也不能隨便就讓老娘決定了。
呂氏這些時日也算接受了性格改變巨大的閨女,見她托著茶壺和茶碗進來,也不過狠狠瞪她一眼就算了。
倒是陳氏,眼睛里好似鑽出了無數小鉤子,把丁薇裡外檢查一遍,很有些屠夫估量活豬體重的模樣。
丁薇被她盯得走路有些走不好,陳氏眼裡卻是有抹疑惑一閃而過,但轉而又重新掛上笑臉。
丁薇好不容易走到桌子前,笑著倒了茶水送到陳氏跟前,「伯娘喝茶,我娘常在家裡念叨你,沒想到今日伯娘就來串門了。」
陳氏習慣性的甩了兩下手裡的帕子,贊道:「哎呦,都說女大十八變,薇丫頭可是長得越來越好了。」
丁薇剛要自謙幾句,但開口就嗅到一股濃重的香氣,不知怎麽的,肚腹里立時翻江倒海一般折騰開了,她大驚之下只來得及避開桌子,直接吐在了地上。
「薇兒,你這是怎麽了?哪裡不舒坦,快跟娘說啊,這怎麽吐了?」呂氏一把抱住閨女,嚇得臉都白了。
丁薇吐了兩口,總算緩過一絲力氣,趕緊安慰老娘,「娘,我沒事,就是聞著伯娘帕子上的香味有些犯噁心,我回屋躺一會兒就好了。」
「這丫頭……」呂氏拍拍胸口,這才想起家裡還有外人,於是扭頭笑道:「老姊姊,你可別見怪,我這閨女打年前就有些鬧毛病,胃口也不好,這會兒許是又不舒坦了。你先坐會兒,我扶她回屋躺一下。」
那陳氏一聽卻突然跳了起來,磕磕巴巴地應道:「不、不了,我家裡還有事,這就先走了,改日再來。」說罷,她撒腿就跑了出去,神情活像見了什麽惡鬼一般。
呂氏和丁薇都看傻了眼,好半晌呂氏才嘀咕道:「這老婆子神神叨叨的,許是又想起什麽事了。」說著,她就扶了丁薇往西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