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坂田銀時8
「虛?」
「滾。」
「不,我——」
「滾。」
「……是吃錯東西了嗎?」
「滾!」
松陽被他嚇了一跳。
印象中,虛還沒這麼不顧形象地暴吼過誰。
對於虛來說,情緒這種東西,早該是八百年前就戒掉的存在才對。
虛想罵人,欲言又止。
好容易想出來了一個詞,他咬牙發狠道:「……你……太……噁心了……!」
……松陽完全確認了,虛魔王是真的有潔癖,無條件針對人類的。
虛吐完了,也沒說讓松陽滾到哪去,漆黑的長刀往地下一釘,陰著紅瞳轉身就來抓松陽。
「能不能好好說話?」
拆不了兩招,松陽就知道不妙——他打不過虛了。
不過松陽畢竟也是一代首領,反正打不過也打不死,索性躺平了,放緩了語調溫溫和和道:
「虛,這麼情緒化還真不像你。」
……還好意思說他情緒化,說了幾百遍禁止跨物種交`配禁止跨物種交`配,他還是交`配去了!
太噁心了,比隔壁那堆魔性的奇行種還噁心!
虛用力繃緊了自己那張冷冰冰的英俊臉皮,沒再讓任何一句讓魔王形象崩塌的句子從嘴裡噴出來。
就算知道自己殺不掉松陽,他也真情實感想把松陽就地碾碎一次。
真的。光是想起剛剛那一幕,他脖子和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此刻還在源源不絕地往外冒。
「——松陽。」
正在暗暗跟虛角力的松陽愣了一下。
這個名字是一根探入意識深處的細繩,把他硬生生從虛的糾纏中,重新拉上了水面。
他睜開眼睛,銀時正睜著紅眸俯在上方,很認真地注視著他。
平時松陽仗著自己超強的恢復能力,每次事後都比攻方還能鬧騰,什麼軟香溫玉暈倒在銀時懷裡,不存在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存在的。
銀時壓根就不需要想,一看就知道是精神世界出問題了。
「不好意思打斷你們,有件事想讓虛了解一下。」
銀時見他醒過來,斂起擔憂的神情,又恢復了那副沒精打採的模樣,紅眸里卻隱隱藏著點不好惹的兇悍。
「從現在開始,這個身體就不完全屬於誰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阿銀的哦。」
他不說還好,一提起這個,虛簡直天靈蓋都要爆起來。
他伸手去拽松陽的后領,就把他往意識里拖,松陽扛不住他,心知這次放虛出來就非同小可了,斂了斂綠眸,竭盡全力想把銀時推開。
銀髮男人較勁似的用胳膊把他鎖緊,松陽急得慌了神,一瞬間竟然有把他打暈拖走的念頭閃過。
——要是當初,當初沒有答應跟他在一起的話……!
銀時神色冷了下來。
「我說你啊。」
他聲音極低地,「阿銀真的會生氣的。」
虛原計劃是把那個捲毛腦袋擰下來,然後把松陽這個胡作非為的傢伙永遠囚禁在龍脈里。
然而,他發現了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不管他怎麼強迫自己,都沒辦法說服自己跨出離開意識海的那一步。
……真的嗎,真的要繼續使用這個髒兮兮的身體嗎?
對於虛來說,不管他在其他世界如何叱吒風雲、翻天覆地,每次回到這個世界,他唯一的落腳點,就是這具破破爛爛、還帶著毒素的軀體。
——而且還必須得跟另一個人共用。
這倒也算了,反正跟松陽共生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不管松陽怎麼想,虛已經習慣把他當自己的一部分,就像心和大腦一樣不可或缺。
但是一旦他們之間被另一個人類介入,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虛的紅瞳陰了又陰,最後奇迹般冷靜了下來。
他唇角甚至勾了點笑意,溫柔地朝松陽說:「你等著。」
上一次他這樣低聲說話的時候,他倆在龍脈里差點沒把對方撕成肉塊。
但如同往常,這件事屬於不需要讓銀時知道的部分。
「他走了。」
松陽撓了撓銀時的捲毛,輕聲說。
「為什麼剛剛推開我?」
銀髮男人的臉是冷的,胳膊還是鎖緊的,是難得一見的強勢模樣。
松陽:「因為虛很危險——」
銀時:「不一樣。」
跟他們還是師生時不一樣。
他是松陽靈魂的衍生,是那個與松陽一起從地獄走向人群的人。
在這樣的他面前,松陽不會存在秘密。
「我想保護你——」
「對。但你更像是想把阿銀一腳踢得遠遠的。」
銀時露出他從未見過的複雜神色,怒意中燒,卻又愴然至極。
「如果剛剛,你真的把阿銀打暈,你是不是會從此一走了之?
「——就因為一個虛,你居然認真想過跟阿銀分手?」
記憶中的銀髮學生從未這樣嚴詞厲色過。
松陽冷不丁被他凶了,連說話都有點結巴:「不、不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混亂的。
「說起來可能很好笑。我跟銀時在一起,只想讓銀時看見自己好的部分;但是、但是虛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焦灼的。
「我知道銀時已經成長為光芒四射的男人了——歌舞伎町有很多喜歡你的女孩子,甚至連銀時的偶像都青睞著你;但是我卻依然停留在過去一直沒有進步,很多糟糕的問題我也沒能解決……」
只屬於人類的情感。
「十分抱歉,是我擅自變得奇怪了。有時自顧自地在想一些,也許銀時跟別人在一起會更幸福的問題——」
銀時擰眉:「你在說什麼?」
松陽張了張嘴又閉上,因為難得的掏心掏肺顯得有些難為情。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確實、有點不太了解人類……」
卑微。
如果是天照院十二代目,是那個未曾愛上過人類的吉田松陽,這個詞將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人生中。
——在銀時面前,他竟然在感到卑微。
銀時注視著他的臉,慢慢地放鬆了鉗制,在他身邊支著腦袋側躺著。
「剛剛阿銀說,你的身體從頭到腳都屬於我,不是開玩笑的。」
「嗯?」
「對不住啦,阿銀就是那種超級大男子主義的人。既然進了阿銀的家門,那就要做好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阿銀的覺悟。嘛嘛,當然作為交換,阿銀的錢包肯定是你的啦。」
松陽:「……誰要你那空癟癟的錢包啊。」
「也就是說,就算你帶著前男友的小孩嫁進來,阿銀都會好好把他帶大的意思。從你答應跟阿銀在一起那一刻起,什麼虛的問題,什麼龍脈的問題,都跟你沒關係。你就好好教書帶小孩,干你自己想乾的事情。」
銀時看著他,眸色很深。
「剩下的事,交給阿銀就行。」
「我……」
「睡覺。」
銀時伸長胳膊一摟,就把他連著被子一起卷進懷裡了。
他抱著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聽著對方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緩,回想著對方說過的那些話,紅瞳盯著屋頂,沉思了一夜。
*
初春的第二場雨,松陽在河邊碰見了高杉晉助。
他當時正提著買好的食材回私塾,沒有帶雨傘,只好一手舉著羽織遮住頭頂,匆匆地從橋上過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站在河堤邊的紫發學生。
路上行人很少,雨水朦朧,戴著斗笠的男人站在橋下看著他,臉上是微微笑著的溫柔神情。
「晉助?」
算起來,也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這個學生了。
松陽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頂著遮雨用的羽織,往橋下走去。
站在雨里的男人看著他,嘴唇開開合合,好像在微笑著說什麼。
「什麼?」
松陽沒聽清。
以為是距離過遠,他加快速度靠近男人,期間看著對方的唇開合,似乎又在說些什麼。
還是沒聽清。
雨絲連成細密的線,連日的雨水讓河水變得湍急,雨水和河流的聲音,讓雨中的高杉看起來像一部默片。
「晉助,你怎麼了?」
他終於站定在男人面前,輕聲問詢。
薄薄的羽織兜不住雨水,松陽渾身都濕淋淋的,瞧見自己的學生右臉臉頰有水痕,下意識伸手去抹。
男人腳下未動,只是微微一側頭,躲開了。
近到只隔了一個斗笠的距離,對方沙啞且輕的聲音,終於穿過細密的雨水,鑽進了松陽耳中。
「老師,」
他嘴唇開合,微笑說著。
「——你騙了我。」
耳邊一瞬的寂靜后,又是鋪天蓋地的雨聲。
一滴冰涼的雨水順著松陽的髮絲鑽入衣領,寒涼順著他的脊椎,瞬間爬上頭頂。
走近了看才發現,男人眼下有憔悴的黑眼圈。裹著足袋的草鞋上全是泥水和土,應該是疾行數十公里的結果。
高杉晉助在恩師面前時,永遠是溫順好學生和優雅貴公子的結合體,除非他故意,像這樣的狼狽模樣,基本不會讓松陽看見。
可他就站在這裡。帶著滿身的泥水,帶著笑容,帶著凄然的眼神,疲憊而緩慢地,將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你騙了我。」
「……晉助。不管我跟誰在一起,我不會放棄你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高杉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似乎在逐字逐句確認他在說什麼。
等他說完了,男人又慢慢抬起他碧綠的獨瞳,神情還是笑的,很溫柔,然而目光如同死寂的灰。
「——不夠啊,老師。」
什麼不夠?
頭頂的羽織已經完全濕透,幾乎失去了所有遮雨作用,松陽索性丟了羽織,伸手去拉高杉的胳膊。
「我們回私塾再說,好嗎?」他輕聲勸著紫發男人,「你看你淋得——」
對方把他的手掙開了,用了點力。
對於吉田松陽來說,被學生拒絕、尤其是被紫發學生拒絕,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空伸著手,整個人都呆住了。
因為掙開他而後退,高杉已經站到了河堤的邊緣。
他的後方就是漲潮湍急的河流,然而男人視若無睹。他看著松陽的眼神如此專註,像是眼中從未容下過任何東西,全世界都只剩下松陽這個人似的。
松陽冷靜下來。
「你不會是想試試如果掉進河裡,老師會不會跳下來救你吧?」
高杉看著他笑。
「老師會嗎?」
「我會的。」
高杉幾乎是接著他的話尾:
「我知道你會的。」
——但是不夠啊。
不夠啊,老師。
怎麼做你才能明白,我需要的遠比我告訴你的多得多?
直到你完全屬於我所有,直到你連靈魂深處都是我的印記,直到我們血肉都融合在一處——
男人的碧瞳微微一沉,一把小花傘已經橫在了他和松陽之間。
「拿著傘。」
銀髮男人懶洋洋地把傘柄交到松陽手裡。他明顯也是冒雨跑著來的,儘管極力壓抑,呼吸還是有些亂。
「你回家去。」
「我本來想跟晉助好好談一談,但……」
「乖啦,你先回家去。」
銀時的捲毛濕漉漉的,側臉上也全是雨水。他用袖子隨意擦擦臉,抬起來望向高杉的紅眸,跟雨水一樣冰涼。
這兩個人一聲不吭就僵持在河邊了,松陽沒辦法,又被銀髮男人輕輕地推了幾把,只好撐起傘往家的方向走。
走了不遠,他擔心地回頭張望學生們。就見兩人都冒著雨對立著,高杉依舊站在那個危險的位置,看得松陽心驚膽戰,恨不得先上去把這傢伙拽回來再說。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聲巨大的落水聲——銀時飛起一腳,就把站在河堤邊緣的高杉踹進了水中。
松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