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放不下
高杉跪坐在軍營里,緩緩將雪白的鉢巻繫上額頭。
他心知肚明,開弓絕不會有回頭箭。從今往後,他高杉晉助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松陽被帶走的那天早晨,他跟銀時打了一架。準確地說,是他單方面把銀時往死里打了一頓。
那天如果不是桂難得暴怒阻止他,恐怕銀時真的會被他打死。
「你為什麼不去切腹?」
他覺得很奇怪似的,輕聲問銀時。
然後被銀時抬起的眼神完全激怒。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那種眼神算什麼?那種表情算什麼?
事到如今才覺得痛苦,當初為什麼不為了恩師拚死一搏?
如果換做是自己在那種境地,哪怕是救不回老師,他也絕不會選擇苟活。
——他寧肯,寧肯讓銀時給自己收屍!
回長洲,找高杉本家。給自己的父親下跪,換來寬政大獄的情報。然後參軍,跟隨攘夷部隊北上,直指京都。
一開始是一個人,後來村塾僅剩的幾個學生找到了他。再後來是桂,最後來的是銀時。
如果說三人一開始就存在方向的分歧,那麼在攘夷時期,他們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
桂結識了很多優秀的攘夷前輩,在攘夷軍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這不奇怪,他從小就喜歡憂國憂民,跟隨松陽的時候,問的也多是治國改革之方。
銀時自從被他打了一頓,就好像被打萎了似的,出陣時多數時候在給松下弟子們殿後,有戰機的時候也從不主動進攻。似乎對他來說,比起出陣殺敵,他更想要保護自己的同學。
但是戰爭才不是那麼溫柔的東西。
當年一起同窗共讀的同學一個接一個被殺。有重傷不治的,有被炮彈轟成肉泥的,有被亂槍打死的。
瓢潑大雨里,銀髮的少年站在屍堆中,仰頭對著天。雨水跟淚水一起從血淋淋的臉上淌下來。
他爆發出一聲極其可怕、又極其絕望的怒吼。
緊接著高高躍起,刀刃白光如遊走銀魚,突入密密麻麻的敵陣中。
白夜叉從此誕生。
高杉覺得,自己反倒是沒有被戰爭改變的那個人了。也許是從一開始,他就是最激烈偏執的那個人,所以再沒有什麼可以改變他了。
他一直不知道銀時為什麼會跟隨松陽。
想必,也是在非常不堪的境地下吧。不然的話,松陽為什麼要再三替銀時保密呢?
松陽是那個知曉最多秘密的人,也是身懷最多秘密的人。當年把自己從高杉家帶走的人明明是他,但是後來被問起時,他卻笑眯眯說是晉助鬧脾氣,偷偷跑出來了。
……害他掛了那麼多年的「青春期偷藏小黃書被老媽發現又羞又怒乾脆離家出走」的暴嬌少年人設。
高杉家家格為大組士,儘管被講武館那些名門貴族學生嘲諷為下級武士,但在編製中,大組是中士中的上等,可以騎馬,俸祿200石,屬於上級武士的一種。
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家父對武士道的嚴苛遵循,以及對於幕府的絕對忠心,都是少年高杉所不能理解的。
關於武士道,當時還有一本非常激進的武士道修養書,雖然被幕府禁了,其中的思想在私下流傳非常廣泛。
這本書名為「葉隱」。
如果不是遇到松陽,高杉至今都還以為武士道的勇,就是果斷地死、毫不留戀地死、毫不猶豫地死。只有死是武士至高無上的榮耀,滅私已經不夠,必須以死奉公,才是正統武士。
除了滿眼的死字,他沒有從武士道里看到其他東西。
因為「要使人不畏死,必須與死相伴」的理由,7歲的時候,家父將陪著他一起長大的狗牽過來,讓高杉親手殺掉。
家裡侍奉多年的老僕救下一名被虐待的人`妻,把她送回了娘家。酒後發狂的丈夫追殺他,家僕慌忙逃走。
儘管他的行為是高尚無私的,但是逃走的舉動絕不可饒恕。高杉家主親手斬殺了家僕,並讓9歲的高杉在一邊看著,學習斬首的動作,以便等到15歲時,可以自己處決越軌的家僕。
「能死於你的刀下,是他們一生的榮耀。」
父親這樣告訴他。
他看著那個老僕。死人空洞的眼珠朝天空翻著,裡面是凝固的恐懼。
並沒有榮耀。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即便進入了全州最好的講武館,心中的沉悶感依然無法紓解。
10歲,他在道場上挑翻十一人,來找他下戰書的人越來越多。
他對這些只知道討回場子的酒囊飯袋極其不耐,嘗試過棄戰而走,結果回家被吊起來毒打了一頓。
從小的教育都是打罵居多,這次打得特別重,他被放下來的時候,爬了好半天沒能爬起來。
只好在那躺著。
他躺到了後半夜。然後趁沒有人看見,悄悄爬回了自己房間。
「下次再敢棄戰,我真的會殺了你。」
父親陰沉地說。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人若是生來就是為了莫名其妙地去死,生有何用?
他放任自己迷路。離開家,離開講武堂,離開人煙,一整天都在不知名的大山深處閑逛。
少年深綠的眼瞳里,映著飛鳥的羽翼。
——如果人是自由自在的飛鳥,該多好啊。
掠過樹尖,越過群山,到遙遠的地方去。
如果自己願意,就再也不用回頭。
好在,他並未化為飛鳥。
因為在那之後,他遇見了他一生的勁敵,一生的摯友和恩師。
——
松陽年齡長於他,實力又強橫,對於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多少是會有些敬畏之心的。
「人遠比自己想象中自由。」
松陽那時大概只是在自說自話,落在高杉耳中,如同雷鳴。
「那,如果因此懷有迷茫之心,該怎麼辦?」
「既然選擇了自由,迷茫就是必須承擔的代價。沒什麼大不了的,習慣就好。人是迷茫著活下去也能感到幸福的生物。」
松陽微笑著,像是說給他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而且,真正能讓人感到幸福的自由,不是為所欲為,而是可以不為。」
喜歡那個自由而毫無章法的村塾。喜歡那些野蠻生長的同學。喜歡老師。
喜歡這些事物的少年,每一天都去踢館。舉著刀說今天一定要擊潰你,心裡在說請讓我留下來。
請讓我留下來。
自己無法說出這句話,所以每一天每一天,都在默默等著他們開口。
松陽給他特製的敷藥,總是辣眼睛辣出新高度。
有時候回到家,就忍不住偷偷把沾葯的繃帶拆了。心意他領了,再敷下去眼睛真的要瞎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老想看對方專心致志給自己包紮的樣子。
也許老師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對待學生們的態度,總是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憐惜。估計是從前不經常跟孩子接觸的原因。
這種令人心生柔軟的憐惜,在嚴苛的武士家庭中長大的高杉從未體會過。
「哼,你這傢伙。」
10歲時被毒打,丟棄在庭院里,躺在地上直到半夜才自己爬回去。高杉在夢裡看見那個自己,稍稍有點驕傲的感覺。
「現在有人會心疼我了。怎麼樣,羨慕嗎?」
跟銀時的對練打到25勝36敗的時候,家裡再也無法忍受他的跋扈張揚。
「就在這裡好好反省吧。」
比10歲那次更重的一頓打。然後他被父親吊在家門外的樹上,留下家僕看守。
鞭子把他的眼角都抽出了血,導致他半隻眼睛都腫著,看不清東西。父親臨時有事出了遠門,不知歸期,竟也對家僕們全無交代。
家僕不敢妄自行動,只能遵循主人的吩咐,連水也沒給他喝上一口。
這樣被吊著的第三日,少年的心漸漸冷了。
「……晉助?」
朦朧的意識里傳來老師的聲音時,他還以為他幻聽了。
然而不是。松陽就站在大樹下抬頭望著他,淺綠的眼睛微微睜大。
「……可惡,假髮那個多嘴的傢伙!」
高杉第一反應就是別過臉去。
唯獨不想讓那個村塾里的人看到。唯獨不想讓他們看到,平時囂張無比到處踢館的傢伙,在家裡是這幅凄慘模樣。
松陽經常送高杉回家,所以家僕之中,也有人是認得他的。當下就有人攔住了他:
「松陽先生,這是高杉大人的管教方式,請您務必不要插手。」
高杉覺得身上一松,似乎有什麼利器挑開了繩子,然而他看不清松陽是什麼時候出刀的。
虛弱不堪的身體落入對方溫暖的懷抱中。
「這個孩子,我帶走啦。」
即便說著如此強硬的話,男人的聲音里還是帶著柔和的笑意。
「無謂的爭執就不必了。」
刀鞘處銀光一閃,家僕們舉起的棍棒被碎裂成木片。
松陽帶著他往回走的時候,走的還是送他回家的那條老路。當時已經是晚上,當時的情景,高杉記得清清楚楚。
恍如昨日。
他們穿過寂靜的樹林,越過長滿野花的山坡,他們踏過的路上,一地星光。
春花不知愁滋味,熙熙攘攘地要來簇擁他們,被前方的男人溫柔地撥開,不讓身後的孩子被花刺割傷。
他懵懵懂懂,跟著松陽走了快一里路,才反應過來,松陽是要帶他離開。
離開冰冷的庭院,殘忍的刀,去當一隻自由的飛鳥。
「……吉田松陽,你要帶我回村塾嗎?」他滿懷希冀,「你會帶我回去嗎?」
「不是哦。」
他抓住松陽的手一緊。
「我們先去典子小姐家。處理了傷口,換一身新衣服,吃飽了肚子,然後好好休息幾天。雖然我的教室對著裝沒有什麼要求,但是穿成這樣來上課,晉助不怕嚇到班裡的小朋友嗎?」
他局促地抿了抿唇,最後憋出一句:「我以後不會再纏著你要對打了。」
這是高杉晉助式的「謝謝」。
男人被他逗得輕聲笑了起來。他說:「不用謝。」
父親並沒有大張旗鼓地來找松下村塾麻煩,也符合他要面子的個性。他只是派了一個家僕過來通知高杉,再不回家的話,就此斷絕父子關係。
從前斷絕關係說得多了,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有效的恐嚇手段。但是這次,高杉沒有回去。
「再見。」他說。
——
世界崩塌的聲音是怎樣的?
並不是什麼轟然巨響。
「——不可以啊啊啊啊啊啊銀時求你了啊啊啊啊啊啊!!!」
即將失去的左眼,看見恩師溫和的笑顏。
充著血淚的右眼,看見背對著自己的銀時,一刀斬落松陽的頭顱。
他一瞬間像被飛花迷了眼,眼瞼下閃過很多很多浮光掠影。
白色的飛鳥。櫻花。淺灰色的和服。輕輕翻頁的書。紅色的鳥居。嘩啦嘩啦的簽筒。
沒有了。失去了。結束了。
第一個選擇踏上征途的人是他。
他失去了那麼多那麼多同伴,身體千百次被刀槍貫穿,到了終局,依舊換不回他的老師。
老師在時,他尚有來處;
老師去后,他只剩歸途。
世界崩塌的聲音是怎樣的?
是眼淚落到地上,很輕很輕的「啪嗒」一聲。
監斬的白髮男人面色淡漠,看見松陽人頭落地,朝包圍了整個法場的部下做了一個退下的手勢。
黑色的烏鴉們潮水般退去。男人看了看三個學生,頓了頓,道:「恩師用命給你們換來苟活的機會,別再拿去做傻事。」
高杉低下頭。他把額頭貼在地面上,缺氧似的用力呼吸著,好讓自己儘快從恍惚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下一秒。
「去死吧——!!」
強行掙開被封住的經絡,使用千瘡百孔的身體,跟殺手們的首領對抗,他絕不可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把我一併殺了吧。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啊。內臟都被這苦痛攪得天翻地覆,無論怎樣流眼淚,都無法洗去如此巨大的悲傷。
求你了,把我一併殺了吧。
這大概是他高杉晉助一生,唯一一次如此軟弱的哀求。
左眼傳來劇痛,緊接著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對方丟擲的苦無戳瞎了他的左眼,也讓他在烏鴉們的刀尖前剎住了腳步,跪倒了下去。
「我再說一遍。恩師給你們留下的性命,別這樣輕易浪費掉。」
按照約定,他們被留了活口。
高杉側躺在地上,左眼汩汩地流出血來。他望著落在前方地上,松陽的頭顱。
松陽的神情很安詳。闔著眼睛,嘴角還帶著點笑意,如釋重負似的。
他也看見銀時親手斬殺松陽時的表情了。
他看見銀時一邊流著淚,一邊在笑。
銀時和松陽之間一直有某種奇妙的羈絆,他是知道的。
比起知音識曲,更像是同病相憐。
從一開始起,松陽就悄悄跟他說過。
「不知道是我撿到了銀時,還是銀時撿到了我呢。」
至少,是他不能理解的羈絆。
即便被迫做出斬殺恩師這種極可怕的舉動,銀髮的少年依然非常平靜。少年還用衣袖抹去了刀上的血水,安靜地收入刀鞘中。
他們抱著用白布包裹的松陽頭顱,一起並肩往大本營走。
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說來諷刺,處斬時恰逢春天。大本營附近有一叢很小的櫻花林,被戰火燒成了一堆黑木,但是仍有幾朵粉白的小花,頑強地盛放出來了。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銀時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之所以用「崩潰」這個詞來形容,是因為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詞,可以形容人類那種絕望的狀態。
銀時就像突然被槍擊中,或是被刀砍斷了身子似的,突兀地摔倒在地上。
他仍有理智,試圖爬起來,但是瘋狂抽搐的四肢根本不聽他的使喚,自顧自地扭曲打結。他拼了命去抓住旁邊的樹榦,指甲在樹榦上劃出五道血痕來。
他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叫喊著什麼,但是喉嚨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已經完全失音了。
桂在旁邊拉著他,嘴裡勸著「銀時,你冷靜點」,到最後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在那邊哭邊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究竟是為什麼」。
高杉沒說什麼,也沒哭。他抱著懷裡的白布包,走過歇斯底里的銀時,走過默默流淚的桂,走過了大本營,一路走下去。
他放任自己迷路。
越過群山,淌過溪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
他一直把松陽的頭顱帶在身上。
頭顱頸部切口處的血已經流幹了,人臉上的血色也已經完全褪盡,但是一直沒有腐爛或者生蛆。
他知道老師身上有很多秘密,死而不腐也許也是其中一個。
他仔細地給人頭梳理長發,用濕巾擦臉。
有一次在好心讓他借宿的村民家裡,他睡前想跟松陽說說話,差點嚇瘋了那一家人。
高杉一直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為什麼。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他需要一個支撐他的東西,讓他熬過重創后最痛苦的深度抑鬱。
他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好讓自己不會某天早上醒來,突然拔刀切開自己的肚子。
活下去。
老師還需要他。
如果他就這樣自我了斷,老師的遺體誰來安葬?不知緣由的外人會把老師的頭顱當做野屍,隨意丟在荒原上,讓烏鴉啄走眼睛。
這樣也太悲慘了。
少年捧著那個安靜的頭顱,在夜裡低低私語。
「老師,看到那片火燒過的樹林了嗎?過了一年,又長出花來了。」
「老師,還記得這條路嗎?小時候我從這裡摔下去,你跳下來接住了我。」
「老師,我們要到家了。」
活下去。
鄭重其事地將頭顱用盒子裝了,他埋在了村塾的舊址上。合上蓋子之前,他輕輕貼了貼對方的額頭。
「謝謝你,老師。」
少年眼神里的最後一絲溫柔,隨著盒子蓋上,完全泯滅了。
活下去,然後復仇。
他的人生不會再有更多可能性了。
再也不會有比村塾時光更幸福的時候。
他的靈魂已跟隨松陽和死去的同學趟過了三途川,人間只留下一具被「執念」填滿的軀殼。
開弓絕不會有回頭箭。
從今往後,他只有一條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