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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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還陽光普照的公路漸漸升起一層薄薄的白霧,那霧氣不同於昨夜的陰邪莫測,而是晝夜交替時茫茫江面上升起的那種水霧,清冷潔凈,衝散一切苦厄不吉。
幽深的隧道漸漸迷失在混沌的霧氣背後,葉汲拍掉掌心裡的碎草末:「行了,這年頭擅長找死的人不少,得防著點。再丟兩條人命,我們陸主任就該去大領導門口上吊謝罪了。」
沈元牙根痒痒,總覺得葉汲指桑罵槐罵的是自己。
「葉老三!葉老三!看這看這!」岐布金紅的羽毛在陽光下格外鮮亮奪目。
葉汲一瞅它那圓滾滾的身材,臉刷地沉了下去,大步走過去伸手揪下來蹦蹦跳跳的肥鳥:「誰讓你在老子車頭蹦迪的?!昨天才洗的車,又特么給你蹦了一窗鳥屎!」
岐布玩命地拍打翅膀,兩爪子直蹬,尖叫聲差點捅破了葉汲耳膜:「布爺我好心把車給你送過來!葉老三你不是人!葉老三你沒良心!」
葉汲充耳不聞,甩手將鳥丟到沈元懷裡,心疼地檢查了遍愛車,確認無虞後轉頭對步蕨說:「你……」
青年慘白的臉在他眼前一晃,葉汲及時抬起的臂彎猛地一沉,腦袋和臉龐放空了兩秒。
岐布啄了啄翅膀,尖尖的鳥喙探過來考究地打量了下,幸災樂禍地說:「嘖嘖嘖,葉老三,就一晚上你把人家小孩給折騰成了這樣?」
「收起你滿腦子污穢的思想。」葉汲輕蔑地橫了他一眼,抱著步蕨五指張開又縮起,裝作模樣地為難了一會,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駕駛上,繫上安全帶后又從後備箱里抽出張毯子嚴嚴實實蓋好。
「步哥這是怎麼了?」沈元不無擔心地瞧著步蕨毫無血色的臉。
葉汲打開音響,放了首舒緩輕盈的經樂,淡淡地說:「累極了而已,讓他睡會。」
岐布圈著金邊的黑眼珠朝著步蕨轉了兩圈,嘿嘿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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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蕨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彷彿要將長長久久積累下來的疲倦一次性消解乾淨,而冗長的睡夢裡並不太平。
天是赭石的暗紅,紅中摻著絲絲縷縷的黃,與腳下龜裂的大地交相呼應。
已經兩個月半滴雨都沒落了,災荒和瘟疫纏纏綿綿地掃盡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機,只剩下成山的白骨和奄奄一息的流民。成災的蝗蟲被搶著吃完了,連最後幾茬樹皮草根也被薅得半片不剩。
步蕨坐在被太陽烤得冒煙的石頭上,腳邊擺放了具嬰孩的骸骨。全身骨骼斷裂,切口整整齊齊,光滑的白骨上一點皮肉都不剩,颳得乾乾淨淨。骸骨被擺成四肢蜷縮的模樣,宛如尚在母親懷中。
「疼嗎?」步蕨問它。
才落地的嬰孩什麼也不懂,坐在自己的骨堆里咬著自己大拇指,搖頭晃腦地沖他笑著。
步蕨覺得它有點傻,可能長大之後也不會是個機靈孩子,竹杖敲了敲地面。乾燥的塵土隨風打著旋,熾熱的空氣里摻入詭異的寒冷,灰色的人影影影綽綽地浮動在扭曲的空氣里,遙遙拱了拱手:「道君。」
「丟了一個。」舊得泛黃的竹杖點了點稚童的亡靈。
嬰靈絲毫不畏懼他,瘦巴巴的兩隻小手勾著竹杖依戀地蹭著。
灰影低眉順目地說:「自大旱以來,已亡八萬八千人,我等著實分身乏術。太清境再不降福祉,紅塵之上,九泉之下千萬亡靈不得安息。」
「此事與太清境無關。」步蕨想要抽出竹杖,不想碰到了嬰孩的遺骨,嘩啦碎成一團。嬰靈愣了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氣盪山河。步蕨沉默,垂下眼瞼生硬地哄道,「別哭了。」
嬰靈不聽,步蕨不得法,擺擺手示意灰影趕緊將它拎走。嬰孩攥著竹杖不放,灰影左右為難,步蕨索性將竹杖一同扔給他,撣去袍子上的一層塵土,慢悠悠地起身。
「道君去往何處,泰山府殿已滯留不少亡魂,等待道君量罪赦罰。」
「我正是為此事而去,去去就回。真要等不及,爾等自行裁量便是。」步蕨斯文爾雅地卷了捲袖邊。
灰影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家道君又要去揍人了,識相地閉了嘴。
嬰靈仍是抽噎不止,步蕨腳步頓了頓,俯身屈指彈了下它的額頭:「欠你一次,下回再還。」
哭聲戛然而止,步蕨微微一笑,灰撲撲的長袍下清姿端方,於黃天赤土間撇下一筆素淡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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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平的空間里,道經一遍遍機械地吟誦,步蕨才睜開眼差點又要被催眠了過去。睡了太久,四肢和中樞神經出現了短暫的割裂,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找回手腳的知覺,費力地將快要悶死他的被子扯下半截。
靠著落地窗前的搖椅上癱著一個人,兩條長腿大馬金刀地敞著,膝頭壘著一沓壓根沒翻看的經卷,銳利的眼睛此時緊閉,睡得正香。睡著的葉汲和醒著時似乎是兩個人,沒有囂張跋扈,也沒有輕佻不羈,更沒有偶爾一閃而過的鋒芒。沉睡中的他內斂而寧靜,身體舒展成一個很放鬆的姿勢,曬在太陽下像只慵懶的大貓。
步蕨小心地坐起來,想給自己倒杯水。人剛動,剛才還熟睡的葉汲刷地睜開眼,睡意迷濛地看著步蕨,愣了好幾秒,像才確認眼前人似的鬆了口氣。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綳起的腹肌被上衣勒出清晰的紋路,塊塊界限分明,濃烈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
抖去剩餘的睡意,他整個人溜溜達達地晃到步蕨床前,伸手倒了杯水,咧齒一笑:「醒了啊。」
「謝謝。」才醒的步蕨嗓音透著沙啞,瘦弱溫和的外表給人以一種很好欺負的錯覺。
葉汲不假思索地順手就欺負了,直接一口喝乾了。
「……」步蕨神經還遲鈍著在,瞬間呆住了。
葉汲眼角眉梢都蔫著壞,還煞有滋味地吧唧了下嘴。
步蕨嘴角狠狠一抽,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嘖嘖嘖!起床氣還是那麼大。」葉汲這回沒再逗他,就著手上的杯子倒滿一杯,掌心轉了一圈,遞過去時已裊裊冒著熱氣,「做夢了?」
步蕨嗖嗖散發著冷氣,沒有接。
葉汲將杯子硬塞進他手裡,恬不知恥地說:「甭客氣啊步知觀,不就一杯水嘛,不值幾個人情的,別怕。」他話裡有話,又毫不見外地在床邊坐下,長臂一展搭在床頭,挑眉低聲問,「剛剛做什麼夢了?」
驟然拉近的距離讓步蕨皺皺眉:「沒什麼,你遠點。」
「都是大老爺們,害什麼臊啊!」葉汲無辜地看著他,反而又向前蹭了蹭,眼睛黑得隱隱生光,「真沒夢到什麼風土人情,故人往事哈?」
步蕨深吸了口氣,忽然淡淡一笑:「是夢到了個皮癢欠揍的混賬東西。」
葉汲神色不自然地僵了僵,無意識地稍稍拉開些距離:「哦,誰呀?」
步蕨睨了睨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水:「我一個不成器、沒出息的弟弟。」
「……」葉汲正打算好好和他探討下一下出息與否的衡量標準,又比如成不成器不能看過去,得看現在和將來,又或者某個部位,那必須是器很大。
岐布咚咚咚地將門啄得驚天動地,「葉老三,別躲這兒發/騷了!陸主任喊你下去開會!」
「日了狗了!」葉汲憋了一肚子的話又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袖子一擼,陰沉沉地說,「今天這老鳥是不烤不成了,等著,哥哥給你烤了補補身子。」
他這哥哥說得太順口,步蕨挑了挑眉,徑自掀了被子下床,「我也去。」
「你可拉倒吧,」葉汲一手將人撥回床上,眉頭皺成個川字,「你照鏡子看看臉色,比活死人好不到哪裡去。出去瞎折騰啥,招鬼上身玩呢。」
「你太小看我了。」步蕨不以為意地揮開他的手。
葉汲牢牢攥著他的肩不鬆手,步蕨拔高聲音:「葉汲!」
過了一會葉汲才緩慢地,一寸寸放鬆力道,離開掌下溫熱身軀的剎那又重重按了下去。
步蕨揚眉不解。
葉汲居高臨下地審度他臉上每一絲神情,利如刀的視線彷彿要剖開那副普通的皮囊,剜出三魂七魄一一看透。
「不要騙我。」
他僅僅說了這麼一句話,但每個字的分量都超乎尋常。說完他拾起步蕨的外套遞了過來,在步蕨接手時突兀地笑了笑,搖頭:「是不要再騙我。」
庄勉抽了抽嘴角,只當沒聽見繼續假寐。
步蕨看了眼庄勤手中巴掌大的通訊儀器,抱歉地笑了笑:「我沒有手機。」
原主應該是有的,但現在不知道在震后廢墟哪個角落裡安靜地躺屍。
庄勤一臉不可置信,但是步蕨眼神坦蕩無一絲閃躲,隨即恍然大悟他八成是丟了還沒來得及買,也就沒再多問。後排兩小年輕一覺醒來,見他們醒著便問要不要一起打牌,庄勤眼睛一亮乾脆地答應:「好哇!」
步蕨看了看他們桌上的撲克又遺憾地搖搖頭:「我不會。」
「……」幾人沉默。
他的眼神和說自己沒有手機時一模一樣,讓人想懷疑都懷疑不起來。
不會也沒事,庄勤完全沒多想,翻過去興緻勃勃地和他們鬥地主,洗牌的年輕人感慨道:「前些日子我媽和我說吃喝嫖/賭除了嫖我都佔全了,我還振振有詞,說現在大學生都這樣。沒想到今兒就真遇到個不會打牌的……」
步蕨認真看著他們打牌,回想了下當年在山中為數不多用來打發時間的樂子:「其實,我會打麻將。」
打得還不錯,以至於後來大的小的都不讓他上牌桌了。
「……」感慨的年輕人立馬閉上了嘴,庄勤頭也沒回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打了大半宿的牌,天沒亮的時候庄勤熬得雙眼通紅,撲在桌上長長打了個呵欠,呵欠還沒打完人已經神志不清了。火車在一馬平川的原野上轟隆隆地向北前行,步蕨抱著茶杯出神地望著窗外匆匆閃過的田野草木。
庄勉睜開眼時就看見他臉上幾分迷惘又幾分悵然,那是種很複雜的神色,像是個不知在外流浪多久的遊子終於回歸故鄉:「你精神挺好。」瘦成一把骨頭像個大病初癒之人,可一夜沒睡絲毫看不出疲態,更別說黑眼圈了。
步蕨收回視線,嘆著氣道:「我之前睡太久,現在有點精神過頭了。」
庄勉留心看了看這個尚有幾分稚氣的年輕人,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有種熟悉又隱隱排斥的感覺。可是他又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也沒有在他們這一界里聽說過步蕨這個名字。
過了兩小時,「快車」總算晃進了燕城老火車站,沒到旅遊旺季車站裡的人不多但個個形色匆匆。在打聽到去向不同後庄勤依依不捨地和步蕨告別了,告別前還特意留下手機號碼,叮囑他買了手機后一定要第一時間和自己聯繫。
「我真擔心哪天在社會新聞里看到你。」庄勉忍不住又搓了搓清涼猶存的太陽穴,「無知青年,上當受騙,身陷傳銷。」
庄勤困得腳下發飄,走了兩步回過神大怒:「你怎麼拐著彎罵人!」
「不,」庄勉面不改色,「我是直彎罵你沒腦子。」
庄勤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悻悻道:「我真覺得和他投緣,說不上來,就是感覺熟悉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