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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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二娘這副葯來說,前後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時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錦年在灶旁點了根香作計時用,便又取出另一隻砂鍋來,想煮一壺醒酒湯。
這醒酒湯古往今來有許多種類,有飲酒前預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療宿醉翌日頭痛乾嘔的,種類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湯名為「酒夫人」,是戲說這湯如家中夫人般溫婉貼心,知冷知熱,其實是很尋常的一種醒酒茶,飲來不拘時候,其中用料也不過葛花與枳椇子。
枳椇子這味葯因現代不常用,好些藥店都不賣了,在這裡倒是尋常可見,因其長相扭曲怪狀,民間也有俗稱癩漢指頭、雞爪果的,好聽些的則叫金鉤梨,是味解酒良藥。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說法。
余錦年抓了三錢枳椇子,杵爛了,與兩錢葛花一起煎煮,小廚房裡很快就升起了濃濃的葯香。
窗外明月高照,這時一道黑影靜悄悄穿過隔簾,在院子當中停下,彷彿是採納日月精華般定定地站了會,又轉頭朝著亮著昏黃橘燈的廚房飄去。
余錦年飲了不少酒,廚間又暖和,在灶邊拿著小蒲扇打了一會風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這邊剛頓了個瞌睡頭,灶間門口便飄來個黑咕隆咚的影子,將他直接驚醒了。
夜幕星垂,秋蟲低語。
那人逆著月光倚靠在門框,面如冠玉,形容卻意外地凌亂,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麼追趕著來的,本來高束在頭頂的髮髻不知何時被他折騰散了,頭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頭烏髮垂瀑在肩上,隱隱遮著一側臉龐。
余錦年愣愣看了看他,剛喚了個:「季公子?」
對方沒聽到似的走了進來,坐在余錦年斜後方的一張小杌子上看余錦年煎藥,正是下午穗穗搬出來撕側耳時坐的那張,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專屬坐騎,對他這樣身材頎長的男人來說著實小了些,致使他團在那裡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開心,嘴角微微沉著,也不說話。
這人又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一個人在前堂還怕黑,非要追著光亮追著活人氣兒走麽?
余錦年手裡攥著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簡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著醒酒茶的砂鍋中咕嚕嚕又滾一開,余錦年忙掀了蓋攪動一番,見差不多了,用抹布裹著燙手的砂鍋耳朵,濾出一碗湯汁來。
季鴻在後頭看了,嘴角沉得更厲害了,簡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這湯藥茶雖呈茶褐色,實則並不如何苦澀,余錦年看他深惡痛疾的表情,也不願與醉酒的人計較,自覺又從櫥櫃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兩勺后拌開。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著降溫,因為酒性熱,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濕熱作祟,因此醒酒茶湯之類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鴻垂喪著頭任他來來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陰影里別叫他看見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視不得了,這才抬起了眼睛,盯著端碗的那隻手看。
「季公子……季鴻?」余錦年舉得手都累了。
季鴻聽見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動了兩動,他使勁抿著唇作痛苦萬分狀,好像余錦年端的是碗爛泥臭蝦湯般,他掙扎了會,才似下了好大一個決心,皺著眉頭問道:「非喝不可?」
余錦年點點頭:「非喝不可。」
兩人互相瞪視著,誰也不讓誰。可惜余錦年是個臉皮厚的,任季鴻拿萬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臉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舉著碗。他們就此僵持了一會,余錦年拗不過他,只好做出了退步,與他商量道:「這樣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來。」
季鴻想了想,覺得這很公平,不吃虧,於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錦年抬手將茶碗在嘴邊飛速一比,就往季鴻臉前送去,道:「該你了。」
季鴻皺眉:「你沒喝。」
余錦年企圖哄過去:「我喝了。」
季鴻很執著:「沒有。」說著身子朝前一傾,貼著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裡帶著一種「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騙人」的無聲譴責,更加確信地說:「就是沒喝。」
「……」余錦年被臉前酥|癢的氣流擾得一怔,還聞到了季鴻身上一種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時季鴻滿臉的無辜狀,似受了騙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讓人不知如何應對。他生怕季鴻又湊上來聞自己嘴巴,忙往後撤了撤,實打實地喝了一大口,才將碗推給對方,見季鴻扔一臉懷疑,哭笑不得道:「這回真的喝了,你總不能再到我嘴裡檢查吧!」
季鴻看了看他唇上沾著的亮晶晶的液體,很是不滿地接過碗,擰著眉頭盯著碗里葯湯看了許久,才探出一點舌尖沿著碗沿舔了舔,在嘴裡品一品,嘗著確實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願地喝下去。
余錦年見他如此地怕苦藥,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麼小食來。
季鴻獃獃地捧著碗,看他從櫃中拖出一隻袋來,裡頭是紅紅的豆子。
這豆子就是常吃的紅飯豆,而他前世以訛傳訛說有劇毒的其實是另一種植物,半紅半黑名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腸穿肚爛,但別看它有劇毒,在部分少數民族中竟還是一味難得的險葯。這一想又忍不住想遠了,余錦年忙用木盆盛出幾斤紅豆來,洗了兩回去掉雜質,再加井水沒過豆子,準備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餃。
炸糖餃本來並不費功夫,就是那普通餃子皮兒包上白糖餡,過油炸至金黃即可。不過余錦年要做的炸糖餃裡頭,可不是包白糖那麼簡單,他打算做個紅糖陳皮豆沙餡,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氣健胃的功效,麵皮也計劃著揉兩三個雞蛋進去,擀得薄一些,這樣糖餃兒被熱油一炸,會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剛籌劃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計時香也燃到了盡頭,爐上藥罐里咕咕嚕嚕喘著白氣,將蓋兒頂得叮叮響——二娘的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著手將葯湯濾出一碗,與二娘送去。
臨走前,余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見他睏倦地沉著頭,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灶上還燙著,季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動,等我一會兒回來便送你回去。」
誰知這一去竟耽擱了不少時間,原是二娘覺得口渴,又因為夜重了不願再叨勞辛苦了一天的余錦年,便起身喝了兩口桌上的冷茶,這一喝不要緊,反而牽扯出了老毛病,胃痛萬分,余錦年敲門進去時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邊疼得直冒冷汗。
余錦年忙從櫃中拿出一條手巾給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著,給按摩了好一會的止疼穴位,又聊了會子天轉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覺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個笑容來,才囑她將葯喝下,看她慢慢側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聲退出來。
也不知二娘還能有幾日了。余錦年長嘆了口氣,一時也有些傷感。
這一折騰就是半宿,等余錦年在睏倦中想起自己似乎還忘了個人,忙不迭地跑到廚房裡看那人還在不在的時候,發現季鴻竟然依舊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著一隻空碗,頭也垂靠在旁邊的櫃邊上,沉沉地睡過去了……也不知這男人怎麼就這麼老實,叫坐哪坐哪,叫等著就等著,動也不動。
哎,且當是,一壺濁酒喜相逢罷。
余錦年彎下腰,用自己纖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鴻來,踉踉蹌蹌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間,給人脫了靴子外衫,鬆了松裡衣系帶,還體貼地給人蓋上被子,又怕蓋多了悶著酒氣不好發散,這一番伺候下來,自己簡直跟是人家小媳婦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這樣睡在別人家裡,早晚要被人賣了。」余錦年摸著他褪下來的衣物,都是軟細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個心貪不正的,這時候就該把你扒光,衣物細軟拿去典了,人賣到蒔花館里去。
蒔花館是信安縣最紅火的一座南館,男色對大夏朝內的達官貴族來說只是一種雅痞,因這幾年「有的人」在青鸞台上風頭盡出,卻只留下一段飄渺無蹤的傳說,反而更是點燃了那群紈絝貴族們的好奇欲,像季鴻這樣貼合傳說的「仙風道骨」款的漂亮人兒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貴子們歡迎的類型。
這些都是有次蒔花館里的跑腿小童來買糕點時多嘴說來的,余錦年閑著無事便多聽了兩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賣季鴻的。
「哎呀,所以說,心地善良說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錦年喃喃自戀兩聲,打開櫥門掏出另一套被褥來,往床前地上一鋪,就算是今兒晚上的床了。
剛舒適地閉上眼睛,抓住了點周公的衣角,就聽見頭頂傳來幾句呢喃,他以為是季鴻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這一整夜都會渴得焦躁,便摸黑起來,盛了一杯溫水,將季鴻扶在自己肩頭,一點點喂他。
但別說,這人雖是又醉又困,渾身軟綿綿的架不起來,人卻很是乖,余錦年叫張嘴就張嘴了,照顧起來不怎麼廢功夫。窗柩間透進薄薄的月光來,灑在季鴻裸|露在外的脖頸與鎖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澤,正是說明他身上酒氣在漸漸發散。
余錦年擱下茶杯,剛要鑽回自己的小被窩裡去睡覺,季鴻突然就將他手一把抓住,緊張喊道:「二哥!」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鴻看著少年挎著籃子,大搖大擺洋洋得意的樣子,不禁暗中質問起自己,方才是怎麼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魚頭給騙出城了的?
余錦年走著,抬頭看了看太陽,他上一世聽養父講過老家裡造房的一些瑣事,聽說會熱鬧得像過節一樣,便十分想見識見識,不知道這裡是不是也一樣熱鬧?眼下看日頭約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腳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車馬人流都擁擠在西城門口,余錦年身材瘦長,三兩下便竄了過去。季鴻看他像只靈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見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邊掠過,他下意識去抓,卻撲了個空,一眨眼少年就沒影了,只余周圍一張張喧鬧的陌生面孔。
這一瞬間,季鴻感覺到心底泛起一種淡淡的失落感。
他隨著人流慢慢地挪動,剛出了城門口,遠遠就聽見略帶驚喜的一聲:「季鴻!」
余錦年朝他使勁招手,將他從人堆里拽了出來,又似乎是怕再被擠分散,便徑直拽著他往前走。季鴻跟著余錦年的腳步,越走越快,最後竟一路小跑起來,兩旁枝葉稀疏的柳樹在視野中迅速地後退,一轉頭,就能看見大片大片的農田。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眾人只道他身體弱,不能四處走動,於是長久以來,他都是靜坐在書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開窗看的是精緻得一成不變的園景,關上門便只有案前永遠開不出花兒來的垂盆蘭。
儘管他喘得厲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動而疼痛,季鴻卻覺得心中甚是舒暢,好像身體上覆著的那層厚厚的塵埃全都一掃而空。
如此跑到吳嬸娘新宅前,這新宅位置很好,不遠處就有附近瀝河的分支流過,遠遠就見院子裡頭已經來了許多人,正熱熱鬧鬧地起鬨。一個方臉的匠人正高坐在樑上,裸著一條肌肉攢生的結實臂膀,面前捧著一隻大簸籮,扯著嗓子朝底下喊:「要富還是要貴啊?」
下頭屋主人樂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邊的吳嬸娘也高興得喜笑顏開,她這一回頭,瞧見余錦年二人,忙招呼他倆進來:「正拋梁呢,快來快來!」
兩人穿過層層疊疊的人,望見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條紅綢,很是喜慶。他們兩走進去后,便先去與屋主人道喜,卻沒注意到原本鬧哄哄的人們在他們背後竊竊私語起來,有人悄悄拉了吳嬸娘,朝著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問:「來的這是什麼大人物?」
吳嬸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麵館好像也沒見過這人,於是笑笑說:「……大概是幫廚罷。」
眾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雋秀,雖面若含霜顯得高冷了些,卻真真是玉質金相,再看旁邊那個個頭稍矮的,則更親和些,也是俊朗郎一個少年。若是連兩個幫廚都是這般風度,那他們這家子請來的大廚得是個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裡春風得意樓的大掌廚!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傳,吳嬸娘家男人能發財是因為請到了真財神爺鎮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對此事深信不疑,紛紛鼓起鬥志,打算拋梁時要搶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財氣。
此時樑上的匠人晃了晃懷裡的簸籮,簸籮裡頭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饅頭之類的,便是即將傾拋的喜果了,都是象徵吉祥如意的東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拋來,笑容滿面地喊著吉祥話:「來咯!先拋一個金銀滿箱!」
見旁邊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搶,余錦年也伸出手來,可沒等果子掉他手裡,就被別人給攔截了。
只聽頭上又喊:「再拋一個白米滿倉!」
隨著一聲鬨笑吵鬧聲過後,余錦年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點就搶到了!
那上頭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錦年了,他個子瘦小,被其他村夫農婦們擠得東搖西晃的,遂遙遙笑道:「小哥兒,別心急,還有呢!看著啊……這回拋一個財源滾滾八方進寶!」
余錦年本來對爭搶喜果的事沒什麼太大興趣的,但是連搶了兩回都沒搶到東西,這就像是娃娃機里投了幣,而娃娃卻被擋板卡住了出不來,是一樣的感覺。他自己憋悶著,卻不知惹得鄉親們如此瘋狂爭搶喜果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鴻低頭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見他好像跟什麼賭氣似的微微捏著手指,這幾日他見慣了少年的笑臉,此刻看到少年生氣的模樣竟也覺得挺有趣的。
這回余錦年還沒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揚起了袖子。只見季鴻輕輕踮了下腳,就從半空中撈到了什麼,他還沒展開手掌,余錦年立刻眉開眼笑地撲上來,直問他搶到了什麼。
季鴻被撲得向後一踉蹌,甚是無奈地把手裡東西伸出來——是一對染了紅點的喜花生。
吳嬸娘探頭看了看:「花生好啊,長命富貴!」
突然,不知從哪裡蹦出來兩個七八歲的皮小子,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大笑大鬧著一把從男人手裡搶走了剛得來的戰利品,搶就搶罷,還回過頭來朝他倆扮鬼臉,好不囂張!余錦年當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個,拎著小子的后衣領,臉上笑容都沒散去,問道:「還跑不跑了,還搶不搶別人東西了,嗯?」
熊孩子兩腳撲騰著,抬起眼想求助,卻正對上季鴻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凍成冰柱的視線,頓時嗷嗷求饒:「不敢了不敢了!還給你嘛!」說著便掙脫開,將東西往余錦年手裡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顆已經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錦年剝開另一顆,抬手往季鴻嘴裡一塞:「給你,長命富貴呢!」說著嘴裡嘟囔道,「本來咱倆一人一個的。」他也並不是真的信吃了這顆花生就真的能長命百歲,只是有點不高興被熊孩子搶了東西這件事而已。
季鴻錯愕地含著一顆花生,跟著余錦年後頭走進了廚間所在的西屋。
灶裡頭已經燃上了火,旁邊木盆里擺著清理好的整雞與豬肉,余錦年蹲下來將雞與肉提起來查看了一番,確認都是新宰殺的鮮物。剛才在院中他觀察了一下,角落裡有大概三四張疊起來的木桌,想應是晚上待匠用的,這每張桌上總得菜品齊整,有葷有素才行。
余錦年心中正盤算著要做些什麼菜色,就見季鴻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沒管,兀自拿刀來將雞去除內臟,打算與他們做個一雞三吃。
這些雞都是自家散養的土雞,肥嫩卻不肥膩,肉質看來還不錯。而所謂三吃,便是一隻雞做出三種吃法,至於是哪三種卻沒有固定的路數,則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為外頭的都是些做慣了粗活的匠人,對食物的要求不比縣城中人細緻,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飽漲感,余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斬一半紅燒,而剩下雞頭雞爪及大骨架則繼續燉湯。
他先燒上水,水裡投入幾大段蔥姜以去除雞腥味,少量黃酒八角以提鮮,煮雞最關鍵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熱而不沸,這是為了使雞肉鮮嫩有彈性,他這邊剛將整雞沒入水中,季鴻便回來了,問他去做什麼了也不說,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余錦年沒問出來,便鬱悶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則打了盆沁涼的井水,繼續做雞。
白斬雞在南方菜系中屬於浸雞類,須得將雞在熱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雞來在冷水中冷卻,最後再入熱水中燜煮。以前余錦年總是嫌棄煮白斬雞麻煩,但此刻他是為了生計而辛勞,反而覺得心裡充實,更是願意將自己最好的手藝呈現出來。
他把火停了,雞則留在鍋中燜上,便出去取季鴻洗好的菜。
這一看不要緊,季鴻兩腳濕透地站在菜盆邊上,一臉嚴肅地盯著手裡的芹菜,然後面無表情地「咔嚓」一聲,攔腰掰斷了,之後隨手將芹菜帶葉兒的那半段扔在簸籮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錦年看了看腳邊簸籮里,已經有許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丟丟黃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頭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窪窪的蘿蔔頭……
他彷彿聽到了蔬菜們的哀嚎:殺父之仇莫過於此了!
季鴻正在認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覺身邊陰影一重,少年攏起衣擺蹲下來,眉頭緊鎖著伸手撥了撥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低道:「抱歉,我……」
從男人看似平靜的話音里,余錦年竟聽出了幾分失落,他抬頭看了看季鴻,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廚的場景,不禁笑起來。
季鴻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余錦年一邊把簸籮里的菜挑出來重新摘,一邊笑說:「我第一次做菜的時候,是想給我父親一個驚喜。洗土豆的時候,因為覺得外面很臟,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層,最後切得像個桃核,圓蔥還一片一片地掰下來洗,被辣哭了眼睛。父親回來的時候見我在哭,還以為我在外面被人欺負了,氣勢洶洶的說要去找人家算賬。」
雖然上一世的結局令人痛苦,但余錦年這會兒想起來的卻都是些令人懷念的事情,且因為自己心態有了些許的變化,沒有生病時那麼鑽牛角尖了,便愈加覺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連養父聲色俱厲地勒令他背書的回憶都帶上了一層溫馨的顏色。
季鴻見少年洗菜的動作慢了下來,視線從少年的雙手看到少年的臉龐,發現那雙清澈好看的眼睛當中,竟有些失神無色。
他聽二娘說過,少年來到麵館的那天渾身是傷,虛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徹底醒透,又躺了兩天才恢復元氣下床活動,說那幾天的少年還沒有現在這樣愛笑,總是叫不應,皺著眉頭彷彿在思考什麼。
季鴻腦海中便浮現出了那樣的情景,余錦年傷痕纍纍和失魂落魄的模樣,竟覺得心裡莫名緊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麼,面前這個少年就像溫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邊的時候,總讓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錦年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宮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鴻特別想摸一摸少年的頭,就像少年經常哄穗穗的那樣。
余錦年從回憶中恍惚反應過來,似掩飾自己的失態般,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笑道:「你看我現在,是不是特別厲害?」
突然一陣風刮過,季鴻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錦年頭上虛虛撩過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風止,才應道:「嗯。」
男人的聲音在風的喧囂餘音里顯得格外乾淨清朗,也許是在那一瞬間,乍起的風也帶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無邊無際的深沉溫柔。
余錦年被風吹得一閉眼,並沒有看到季鴻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覺得頭上輕輕被人摸了一下,再睜開,只看到男人手指間捏著的一片枯葉。
大概是從我頭上摘下來的,余錦年心道。
「你教我。」季鴻漫不經心地扔了枯葉,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錦年忙點點頭,干起正事:「這些菜只需要把裡面枯黃的、蔫了的葉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們在水裡泡一會兒,上頭的泥土就會鬆散開來,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鴻聽得很認真,余錦年很滿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男人視線總往自己頭上瞟,難不成自己頭上還掛了什麼東西?伸手摸了摸,沒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錦年把菜捧進廚房,也不敢再給季鴻安排什麼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了。因為瞧見季鴻洗個菜,把鞋都洗濕了,於是叫他坐在灶邊一邊烤火,一邊挑豆子。
余錦年則去找陰陽師父借紙筆。
這裡人總有千奇百怪的規矩,這樣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廚師傅列一張菜品清單,先與主人家過目,以防菜色中有什麼主家忌諱的東西,有許多農戶家其實是不識字的,則由掌廚口頭傳達,但清單還是要有一個的,為走個過場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來吳嬸娘也沒有紙筆,余錦年便徑直去尋這些人當中最有「文化」的陰陽師父去。
問了人,都說這位道長是有真本事的,畫符祛邪、捉鬼定宅、開場做醮,樣樣精通,且雲遊四方歸期不定,這日吳嬸娘家的能將他請來,是沾了大福緣的機遇。
余錦年「虔誠」地跟人一起崇拜了兩句,便直奔道長所在的東屋而去。
此時,這位道長正在東屋正坐上悠閑地品茶,懷裡斜攬著一柄刻著陰陽太極圖的拂塵,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著一個四十有餘的男人,護著用細麻布包紮著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長敬拜,嘴裡念念有詞。
他才念罷,道長舉起拂塵於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道長身形隨之一定,之後才慢慢收回拂塵,闔目擺手,緩緩說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燒融於水后每日分三次與你兒服下,即可除污去穢,保你兒康健。」
男人連連拜謝,又將一錠不小的銀子供到桌上:「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余錦年走進去,聞到男人身上的油煙味,再看他受傷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個壞了風水的前掌廚師傅。
道長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盞,就看見一名少年走了進來,他剛要斥責對方不懂規矩,眼神在來人身上一掃,忽地睜大眼睛驚奇道:「竟有此種氣運!勿動,且讓本道細細看來!」
嚇得余錦年忙站住了腳,任那道長將自己繞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長:「稀奇,稀奇!」
余錦年納悶:「敢問道長,何處稀奇?」
「不可說,不可說。」道長搖搖頭,指了指天:「天機不可泄露!」
余錦年也說:「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問了吧。請問道長,能否借我一筆一紙,好與主人家列張席面單子?」
那道長詫異:「你竟是個廚子?可惜,可惜了。」
余錦年失笑:「那依道長看,我該是個什麼?」
兩人交談甚歡,卻無人注意到門外又來了一人。
道長皺著眉頭,一掃拂塵,深沉低語:「閣下根骨非凡,氣運非常,三魂七魄似與凡人不同……」他突然張口大驚,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離魂變化!」
余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陣,又忽地靠近過來,瞪著極大的眼睛問道:「小兄弟,你可願意入我師門,去往靈山寶峰,學習無上道法,脫離這肉體凡胎?」
「……」余錦年無語了片刻,剛想開口。
「錦年!」
余錦年聞聲回頭,見是季鴻,正蹙著眉佇立在門旁。
「你怎麼來了,我正向道長借——」
「我們回去罷。」季鴻快步走進來,沒等余錦年說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帶,「灶上的水沸了,我不會。」
余錦年皺著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它拿著很長很長的鏈子,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鉤我娘的魂……嗚……小年哥,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聽到並非是二娘病情發作,余錦年才放心下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