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長街獨騎
十里長亭送歸人,去時,滿河星輝、明月相照,而回程時,河面上已是星光稀落,好些被水浸透的紙燈,載著寂滅的燭支順流而下,空氣里,瀰漫著水腥與煙火混雜的氣息。
夜已深,然節日的氛圍卻仍未散,沿路行來,猶自可見彼時熱鬧。
秉燭夜遊的士女們,戴著雲絮般柔軟的長冪籬,提一盞小巧花燈,風亂裙裳、笑語盈盈,行過華燈不減的鬧市;亦有年輕士子三五成群、放歌狂笑,學著那名士派頭,呼嘯街頭;最多的則是那晚歸的遊人,攜殘醉、扶竹杖,披了半身燈火,行進幽深的巷弄之中,叩門喚醒妻兒。
陳瀅一路走、一路看,心下漸漸覺出一種辜負。
良辰美景、花好月彎,分明是宜遊樂、宜宴飲的好日子,她卻是洶洶而去,又怏怏而歸,所謂自尋煩惱,說的不正是她?
念及此,她不覺莞爾一笑,緩緩收韁,勒住了馬匹。
隊伍本就走得不快,她這一停,何廷正立時舉手傳令,整支隊伍亦隨即停下。
他們此時所處的位置,乃是盛京城最繁華的東門大街,整條街皆以大塊青磚鋪就,寬闊筆直。近一公里的街面兒上,雲集了全城最好的商鋪。
「何將軍,我的事兒已經辦完了,現在並不急著趕路,我想走著回府。」陳瀅轉首四顧,緩聲語道,又伸臂指了指這滿街華燈,眉眼間漾起歡喜:「夜市都還沒收呢,街上的人卻少了很多,我覺得很適合散步。」
何廷正聞言,也往四周瞧了瞧,點頭道:「不錯,確實很適合散步。」
說這話時,他的神情比此前軟和了一些。
這倒並非他轉了性,而是在進城后,之前偷偷脫隊的那名軍卒,又悄沒聲兒地補入隊中,並向何廷正小聲稟報了一番。
自那以後,何廷正便一掃面上陰霾,整個人都松泛下來。
「難得夫人有雅興,屬下自當遵命。」他又說道。
「何將軍不反對就好。」陳瀅回了他一笑,翻身下馬,將馬鞭交予身旁的一名校衛,隨意地道:「我就在這條街上逛一逛,最多再去河邊瞧瞧,用不著這麼多人跟著。」
「屬下明白。」何廷正翻身下馬,招手喚來一名傳令兵,低聲吩咐幾句。
不多時,隊伍便分作兩撥,以何廷正為首的一支十人隊齊齊下馬,護在陳瀅身側,餘下兵卒則在一名隊副的帶領下,返回侯府。
長街上行人漸稀,酒樓茶館里卻還是高朋滿座,偶爾一兩聲清麗的小曲兒傳來,飄渺有若仙音。
只是,這旖旎情景、風流夜色,卻因了陳瀅等人的出現而被打破。
一群著甲衣、負強駑的鐵血軍人,圍隨著一個同樣穿勁裝、背弓箭的女子,在大街上慢悠悠閑晃,誰看了不怕?
於是,陳瀅所到之處,行人盡退避。
難得享受到如此高規格的保護,陳瀅卻是甘之如飴,也未覺得掃興,仍舊緩步而行,遇見有趣的、新奇的玩意兒,便駐足賞玩。有特別喜歡的,或估摸著霍嬤嬤、尋真或知實她們會喜歡的,則掏錢買下,拿個布兜裝著,負在肩上,未幾時,那兜子便撐得滾圓。
女人的購物慾一旦被激發,不買夠了,絕不可能收手,且購物亦可解壓。而自去歲秋時至今,陳瀅還不曾有過真正的放鬆。
誠然,她享受解謎的樂趣,亦欣然於破案帶來的成就感,但這並不表明,她沒有壓力。
而今晚,所有一切都暫告結束,她需要一場徹底地釋放。
所以,她買得不亦樂乎,沒過多久,肩膀上的兜子就變成了兩個。
何廷正見狀,忙叫來小軍卒幫著扛,陳瀅卻不曾接受。
「也不是很重。」她笑道。
自己買的東西,還是要自己抱著(背著),才有快(啊)感。
看著她背上兩隻目測至少二十斤的兜子,何廷正只能感慨,他們夫人這把子力氣,倒真不小。
夜深雲重、風色漸涼,而絢爛的燈火卻消彌了那一絲寂寥。
東門大街本就臨河而建,那東河便在數行煙柳之外,人在街上走著,「嘩嘩」的河水拍岸聲便間次傳來,喧囂之餘,更添靜謐。
陳瀅走得很慢,亦很專註,大腦完全放空,只單純地享受著這難得的閑逸。
正當她停在某家湯水鋪,想要來碗甜粥解渴時,驀地心有所感,忽爾轉首。
長街盡處,一騎飛馳而來,馬蹄鼓點般敲打路面,「得得」有若急管繁弦,馬上之人玄衣如墨、眉眼凌厲,壓得那滿街燈火也暗了兩分。
「侯爺回來了!」何廷正低呼,兩個眼睛亮如燈泡,不斷地發射出激動的高光。
他是真高興啊。
他們侯爺總算回來了,而侯爺這一回來,郎廷玉必定也回來了,則往後應承夫人的活計,勢必還是要交給郎廷玉。
何廷正在心底里念了句佛。
委實是這份兒差事不好乾,他們夫人想什麼、要做什麼,根本猜不透,就今兒這一晚上,他已然愁得就差把小鬍子揪光,若再多上幾日,他這好容易修得的美髯還能不能保住,當真不好講。
陳瀅也自瞧見了裴恕,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裴恕當下就咧開嘴。
一剎時,黑面悍匪化作憨厚壯漢,周遭溫度明顯上升。
兩下里離得並不遠,快馬須臾便至,裴恕翻身下馬,咧著嘴就走了過來。
「你回來得好快。」陳瀅迎上前去,凝目打量他。
黑了,也瘦了些,精神卻很好,看住她的眸光又亮又暖。
像兩個小燈泡。
陳瀅瞥一眼滿臉激動的何廷正,莫名有些想笑。
而這一刻的她卻並未發現,某個熊一樣的身形,正拚命地往裴恕身後縮,像恨不能躲在他的影子里。
「老郎,你來了就好,我幸不辱命,這裡還是交給你罷。」何廷正一聲吼,立時就把那小號兒的熊給挖了出來。
他幾大步跨到郎廷玉身邊,不由分說便將一塊腰牌摁在他手裡,用一種熱烈又真摯的語氣說道:「這是你的,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