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3
他們沒去警局,小警察騎著電驢突突地把她載到了醫院。
「到了,就這。」
虞安把安全帽摘了,隨手扣在座位上,抬眼看了看第一醫院幾個字,邁開步子匯入了擁擠的人群。
「說起來我找了你一天呢,你知道你報完警要跟我們回去做筆錄的,而且你看看這人現在躺……」
小警察在鎖車的間隙叨叨,一回頭,人不見了。
他嚇得一路狂奔進醫院,在人群里艱難地搜索著虞安的背影,悲憤地在腦海里過了一萬種可能。
逃了?難道她是兇手?還是目擊證人,被收買過了?
虞安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奇怪地瞥了小警察一眼,嘴角抽了抽:「你找什麼呢?走啊,我看過了,五樓是太平間。」
小警察鬆了一口氣,但被說得一愣:「五樓?去五樓幹嘛?」
虞安把手往深灰色夾克外兜一插,微眯著眼笑了:「那你來醫院幹嘛?」
「不是,為什麼去太平間?」小警察把歪了的帽子乾脆取下來,一臉不解地撓了撓頭:「人又沒死。」
虞安:……
做情況說明的醫生像長臉版林永健,說話時飛沫四濺,盯她的時候,眼神像在控訴是她把這人弄得『從裡到外沒一塊好皮』的。
「好我知道了。」虞安做了個停的手勢,雙手交放在胸前,轉向小警察:「你帶我來是想幹嘛?在這做筆錄?」
沒等小警察說話,醫生先出離憤怒了:「沒人來負責啊,我們總不能把人扔到外面等死吧!?現在好容易暫時穩定下來了,知不知道啊這醫藥費都是我們先墊的!」
虞安不置可否地點頭,禮貌笑了笑:「高風亮節,醫者仁心。」
再度轉向小警察,她的微笑轉成了淡嘲:「是要我來給他付醫藥費?」
「我們家還吃了上頓少下頓,當我聖母嗎?」
虞安越過他朝門口走去,卻被小警察一句話定在了原地。
「你剛才沒聽完吧。醫生說他胃裡洗出來大|麻殘餘。」
虞安的指尖已經碰到了冰涼的門把手,幾秒過後,又收回了手。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緊緊咬住了牙,把手在衣兜里緩緩蜷縮成了拳,但那些被一個詞觸發開關,穿過往昔而來的濃墨般的黑暗在一瞬間撲向她的面門。
沉默了幾秒,虞安道:「行,那你帶我去看看他。」
她那天沒怎麼細看。
為什麼要看一個瀕死的人長什麼樣?為了以後的噩夢更加翔實生動?
虞安掀開白色床單的那一秒,當即反手給人蓋了回去。
傷成這樣都沒死,這哥們命真他媽硬。
***
傍晚的粉藍色天際把夕陽的餘暉渡進了窗戶,
虞安靠在窗沿邊上,把筆錄做完,看著小警察合上筆,她想了想,又道:「我真的不認識他,如果你們覺得他牽扯到什麼案子的話,就把人治好,等人醒來以後再問。」
小警察抿唇,鄭重點了點頭:「好的,我會跟師傅說。謝謝……配合。」他猶疑了下,朝虞安伸出了右手。
虞安也伸手跟他握了握,轉身看見圍著病床的五個人還在觀察,頭疼地提高了分貝:「喂,你們幾個看兩眼差不多行了,看猴呢,有病吧。」
西施魚也不切了,歪脖和猴子也不自抱自泣了,紛紛趕來圍觀她參與的大事件。
她拜託狗成去接下虞孟清,結果這個平時最老實憨厚的哥們……
直接把她妹拉醫院來了。
五個腦袋彷彿五支向日葵,嗖地一個猛回頭,齊齊對上了虞安的眼睛。
她覺得腦子都要炸了,一個下午耗下來,昏昏沉沉的還吊著一個晚上九點的兼職,壓根不想管這些破事,那天就不該給虞孟清買什麼綠舌頭。
綠舌頭,虞安幽怨地想,都怪綠舌頭,殺千刀的綠舌頭。
「我曹,大圓兒你行啊,說不定就帶著我們一起上了明天的法制大事件了!!」
猴子激動地海豹鼓掌狀,眼晶晶亮看小警察:「我看了他好久了,我能算目擊證人了嗎?也能上電視嗎?」
小警察:……
虞安麻木臉把小警察請出了病房,揪著猴子和歪脖正的耳朵,一腳踹狗成一腳蹬西施,剩下一個虞孟清小盆友默默咽口水,刷刷刷退到了牆角。
「你們別瞎摻和,走了。」虞安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等會兒就有值班的來守了。」
床上的人來歷不明,醫生說的『沒塊好皮』算是說輕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傷,血肉模糊上疊加著燒燙的痕迹,多處骨折的腫脹,器械造成的貫穿傷口,這不知道是多久的人為暴力,還要多大的恨意和經驗……才能如此準確地,把人折磨成這樣。
臨安的混子多,大都沒什麼文化,打著短工,一天掙著一天的口糧,耐心夠的話,攢錢一周去店裡找個小姐,活一天是一天,爽一秒算一秒。其中拉幫結派的也不少,散兵游勇式的做些蹲局子的壞事,痞氣重的刺頭約架鬥毆也是家常便飯,有時候誰誰失手重了,死亡也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之一。
但虞安知道,這不一樣。
她從狗成那裡接過亮粉色運動外套,揚手扔給了虞孟清:「穿上,外面風大。」
「哎,不是我說,圓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麼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們說一聲,」西施往電視機旁邊的牆上一靠,纖長的手指一指床上:「多新鮮啊,臉也新鮮,事也新……」
「我靠,西施你真是蛇蠍心腸,」歪脖正一臉警惕:「我要裹緊我的小棉襖,離你遠一點。」
狗成和虞安對視一眼,他挺身而出用身高壓制了猴子和歪脖正:「你倆見好就收吧,我看到護士正從十米之外往這裡狂奔過來。」
西施對著他們做了鬼臉,扭頭對床邊的虞安道:「那走,剛好都在,等會兒去吃點東西——」
她話音陡然而止,倒吸了一口涼氣,睜圓了眼看著虞安身後,其他三個人包括虞孟清的動作全頓住了。
虞安看了眼他們,疑惑道:「怎麼了?」
西施沒有回答,也不用回答,她已經先一步得到答案了。
虞安分明能感覺到,第一步剛走出去,自己衣服的下擺,就被一股極微弱的力道扯住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重病患還真睜眼了。
對方看人的眼神安安靜靜,濕潤地蘊著一層水光,沉默間像放了一根帶銀鉤的無形細繩索,勾得她莫名一愣。
虞安也不知道怎麼,腦子短暫地斷了一瞬的弦,她沒在第一時間甩開他,只下意識先問了句:「醒了?」
問完虞安才意識到什麼,皺著眉心趕忙退後了兩步,讓那隻手虛弱無力地滑了下來,那男人隨即又閉上了眼睛,但起伏的胸膛頻率已經跟之前昏迷時不一樣了。
護士在此時沖了進來,把他們趕出去的同時,朝門外大吼著叫醫生來——!
那一聲很突然,把正踏出門的虞孟清嚇得不輕。
虞安跟在虞孟清身後,默不作聲地捂住了她的耳朵,眼睫低垂時顫動了一瞬。
虞孟清的眼生得像父親,杏眼溫柔多情,把所有的感情都可以盛在這一雙眼裡。
虞安低頭時,正對上虞孟清黑白分明瞅過來的眼睛,清澈乾淨,一汪潭水似的。
「別想了,」虞安捏了捏她的臉蛋:「回家好好做作業,姐晚上不在,你吃昨天那碗蛋炒飯,行不?」
他們幾個人一排靠在病房外面,誰都沒有先踏出第一步離開。
狗成和西施聽到她跟妹妹說的話,幾乎同時開了口:「去我那吃吧。」
西施說:「我明天就走了,再見我夢夢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我帶她吃飯吧,你去忙。」
虞安想了想,嗯了聲:「那我到你那直接接人。」
周三、五、六晚上,是去倉庫幫忙卸貨,這份是一個月前開始的,那時候就估摸著做不長久,聽說那中轉站的老闆要換了,但好在工資是日結的,錢也不算低了,一百五四個小時,身邊一起做活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大都是做個兩三天就跑了,有怕累的,有嫌太晚的,有跟晚上的賭局衝突了的。
對虞安來說,體力活除了辛苦一點,沒什麼缺點。又沒有風險,需要爬的地方不是很高,做的事也很單一穩定。
結束的時候,虞安先給西施去了個電話。
「喂,她睡著啦,我爸幫她把作業檢查了,你放心吧。」
西施的聲音也帶著濃濃的睏倦。
虞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電話就被掛斷了。
她把手機裝進褲兜里,繼續往前走。深夜的路上,一家家相似的小店嵌在路的兩旁,天邊的月色散發著柔和的奶白色光芒,與稀疏的星點交相輝映。
虞安覺得凌晨時分是個神奇的時間點。
人很容易腦子糊塗。
她站在病房門口,在想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想了十秒,虞安深刻認識到了,『既來之則安之』肯定是刻在每一個中國人骨子裡的倔強。
她悄無聲息地拉開門,告訴自己就一眼,總得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羊癲瘋。
白天那個眼神,在她心上留下很深的痕迹。
是個成人,卻還有那麼亮而溫潤的眼神,底色深重而徹底的絕望,好像連求救都懶得。
或者說,絕望的成分其實不夠重,是毫無掙扎的灰敗。
真是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