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裕親王側福晉呼雅爾氏]
爐火劈劈啪啪地作響,石青色的地板不時地灑上了星星點點,火光一瞬跳躍,即逝。我看得有了些厭倦,推開窗,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在昨日爆竹的繾綣中顯得祥和而氤氳。我索性便抱膝坐在暖炕上看著瑩花墜落。
「涓姑娘,快關了窗子吧,您身子不好,別著了涼。」景嬤嬤不知何時進了屋子,伸了手「吱呀」一聲推上了窗子,有點兒埋怨地說,一面為我披上了貂毛的披風,柔軟而滑膩的呢子觸碰到肌膚卻是那樣真切。
「嬤嬤,勞您掛心了。」我收回了身子,乖乖地靠著軟塌。心裡卻隱隱清楚了起來,僅僅是一個命令就能讓我一個小小乾清宮宮女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恐怕只有他了……可是既然這樣,為什麼又……
「涓姑娘,你別這麼說,將來誰靠誰都還不定呢。」景嬤嬤笑著說,臉上的皺紋如同得到釋放般地糾結在一起,我討厭這樣的感覺,像是我一夜之間麻雀變了鳳凰一般。可是,誰都無法拒絕他的命令,包括我在內。
「嬤嬤別這麼說了……」我笑了笑,轉過了頭,心裡早已沒有了原先的甜蜜,我算什麼呢,不過是他一時順眼的宮女罷了。
景嬤嬤不再言語,靜靜地又擺放了一遍桌上早已涼透的飯菜,收拾了東西帶著幾名宮女退了出去,她從不問什麼,可是她什麼都知道,我想宮裡所有人都是如此吧。
而我卻一直都抱有幻想,以為自己就真的能那麼不同尋常,真的就能變了鳳凰,直到昨天白天他的一句話擊碎了一切……
「皇上駕到——」院子里李公公的聲音拖出了長長的一聲。
「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我感了傷寒,一直卧床。聽說忙掙扎著起了身,跪在地上迎接。我知道他不喜歡恃寵而驕的人,況且我也不是那樣的人。
「起來吧。」清越的嗓音穿過或薄或厚的空氣,穩穩地傳入我的耳朵。
「謝皇上。」我站起了身子,目光輕輕鎖在他黑面白底的靴子上,心裏面不知是喜悅還是什麼,總覺得想要微笑。
「叫太醫來看過了嗎?」玄燁笑著問,他從不避諱我宮女的身份,自然而然地對我好。
「叫過了,沒什麼大事兒,皇上多慮了。」我微笑了起來,他的關切讓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微笑。
「明涓……」玄燁低低叫出我的名字,伸手輕輕撫摸我的鬢髮,讓我不自禁地抬了頭去看他:「你本不該這樣的……」
「皇上?」他不明所以的話讓我迷惑,不禁回問了去。
「明涓,如果朕把你許了人,你會怨朕么?」玄燁回望著我,眼眸靜止地如同一潭湖水。
「皇上,您說什麼?」我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似的,聲音都冷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朕是一國之君……」玄燁字字明確地說,不知他發覺了沒有,他的眉頭已經深鎖。
「皇上……」我的心裡倒了一片,呆若木雞,退後了幾步跪了下來,又垂下了頭,高聲說:「明涓不會怨您,只是……明涓想知道他……是誰。」我不禁冷笑,終究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宮女……一國之君吶……也許我從遇見他就是個錯誤……
「他是誰?」玄燁自嘲地笑了,頓了頓緩緩地說:「你熟知的,福全。」
「姑娘……?」景嬤嬤的推搡讓我恍然醒悟,苦笑了出來,這一場景,短短一天的時間,我竟回憶了數十次,每一次心痛都那麼深刻。
「嗯?」我看過去。
「這個盒子,也要帶過去么?」景嬤嬤捧著一個明黃色的錦盒,眯著眼睛笑問。
「我看看,嬤嬤先去歇著吧。」我咬了咬下唇,這個盒子么,鮮艷的彷彿是在炫耀著自己是皇上御賜的。那時我本以為是信物,可此刻一看,儼然成了我新婚的賀禮。
景嬤嬤合上了門,我打開了紅色的絲帶,多麼清淡雅緻的一摞兒,嵌在金黃色的軟綢中卻異常晃眼,我一一取了出來……明白色暗綉芍藥紋路圍脖,滾金邊絲綉鏤空玫瑰香絹,鵝黃色琵琶襟綉鳳坎肩,湖水藍綉鸞旗袍和一雙碧玉繡花花盆底。
我第一次穿著它,玄燁摸著我的髮髻說:「你這麼穿真美。」
我第二次穿著它,玄燁卻是在我轉身走開時,拉住我的手,低低說:「如果有求於朕,穿著它來見朕吧。」難道這就算是補償嗎?
可現在,這一件件艷麗花哨的衣物卻像在嘲笑我一樣。
「景嬤嬤,這個盒子,不是我的,留在這裡吧。」我閉著眼睛,沖外面的景嬤嬤高聲說。
「姑娘,您要笑呀!您有這樣的福氣,為什麼不笑呢?笑了才好上妝啊。」畫眉的丫鬟來回倒騰著步子,不知從何下筆,斟酌半晌,終於笑著說。
我淡淡地扯出了一絲微笑,卻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彷彿從那道賜婚的聖旨下來,我就再也無法開懷大笑了。丫鬟躊躇半刻,欲言又止,終究是蹙蹙眉搖搖頭作罷。可是我何嘗不知道我未來的夫君,待我如何呢……
「姑娘,這個鳳冠可是王爺親自選的呢。」上了妝,凈了面,陪嫁丫鬟這才撫摸著靜靜擺放著的鳳冠,無限感慨地說:「姑娘多有福氣啊。」
無論什麼原因,總之是一個宮女升級為親王的側福晉,的確是很有福氣,如果不去看那其中的波折的話……
鏡中的我顯得有一點兒獃滯,即便是吊梢眉,可是眼睛里沒有一點兒喜悅,這樣的我,玄燁應該看得最清楚吧。不經意的,卻看見身後的丫鬟雙手捧上了錦盒。
不知是不是本能的反應,我閉上了眼,是害怕看到玄燁御賜的喜服,鮮艷的一片紅,是喜慶的顏色。我不知道這對他意味著什麼,可是我,不忍去看。
丫鬟將蓋頭輕輕蓋在鳳冠上,緩緩地垂了下來,薄紗輕輕滑過睫毛,勾動的心裡如同撒了把鹽一樣苦澀。
「姑娘,這個蘋果您可要握好了,這可是您一生的幸福呢。」喜娘往我手裡塞了個蘋果,笑著說。
我的幸福么?它早已經迷失了……
揣轎門,跨火盆,射箭……一系列事情經過的那麼平淡,彷彿我只是個圍觀者,然而很可惜,偏偏我是主角。我任由著那一端的福全穩穩地牽著綢帶帶我前行,心裡絲毫不害怕絆倒或是摔著了,我相信他,可我不愛他。
我淡淡地坐在卧室里,一聲不響,聽著外面的喧鬧,彷彿跟我無關,隔著薄紗,一切都是淡紅色的朦朧,我不禁閉上了眼睛。我從不認命,可是這次我真的無力反抗,玄燁是一個原因……可是福全對我的好也是一個原因……
「吱呀。」不知過了多久,門上一響,接下來是腳步聲漸近。
只覺得床邊上了空缺坐了人,和一股濃濃的酒味兒撲面而來,眼前的紅紗彷彿罩了一層黑影,變得妖冶而黯淡。或許是我真的看淡了,竟然沒有一絲緊張,我知道他靜靜地坐著,不聲不響地看著我。
「棗子,花生,桂圓,蓮子。祝王爺福晉早生貴子!」或許是氣氛太過尷尬,喜娘忙忙地走上前來,將我和福全的衣擺結在一起,高聲道。
「你退下吧。」福全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平淡地沒有一絲波瀾,如果我不認識他,我真的會這樣想。
「啊?是。」還欲再說的喜娘愣了一愣,才放低了聲音答應著,收拾了東西退出了屋子。
整間屋子流動著詭異的氣氛,說曖昧不曖昧,說緊迫不緊迫。福全伸手指輕輕地滑過我的蓋頭末梢,掀起了一層淺淡的小浪花,卻沒有掀起蓋頭來,只有他呼吸聲粗重地一次一次掩蓋過我的呼吸。
「明涓。」福全說:「我可以掀開你的蓋頭嗎?」
「可以。」我不知道這種對話算什麼,可是卻是如此,他每次都要徵求我的同意,那麼請求指婚呢……為什麼變了樣?
隨著一片曖昧的燭光閃現,我看見了福全,微醺的醉意,沉迷的笑意,和他身上同我一樣鮮艷的紅色……他的手指一滑,輕輕地在我臉上勾勒出一個弧度,他湊得近了,貼著我的耳朵,輕聲說:「明涓,你這樣真美。可是,你為什麼不笑呢?」
我沒有躲閃,只是淡定地望著他的眼睛,彷彿下意識里希望他因為我的不快樂而愧疚,儘管我知道這一切,他也只是個受害者。
福全深深地與我對視,眼神卻清淡如水,他欲言又止,幾番掙扎,卻還是選擇了保持緘默。他站起身來,輕輕地在我額上印下一吻,輕聲說:「明涓,你不用怕,我不會強求,從前一樣,如今也一樣。」我錯愕地看過去,卻看見他臉上的疲憊和憐惜……他是什麼都知道的……
福全轉身走過內外廳相接處,一把拉下垂簾,朦朦朧朧里,我看見他略略側了身子,有些苦澀地笑著說:「就是這麼殘忍。」
我一時卻愣在當地,是啊,玄燁對我殘忍,我卻對福全殘忍,像連環一樣,反反覆復,重疊交錯,我認錯了人,別人認錯了我,原來,我和福全竟然是同一類人……最是無情帝王家。
一個乾清宮宮女成了裕親王的側福晉,而且是皇上金口御賜的,無論從哪一角度來看,我都是值得人妒的。像往常的禮節,我恭敬地進宮叩謝聖恩,成親半個月,我早已不是當初的明涓,不在是不解世事的小丫頭了,我知道了玄燁把我讓給他親哥哥的根本原因,畢竟我和他的江山相較,那實在是微不足道……
近在咫尺,心卻早已遠在天涯。玄燁臉上仍然是他的精練聰明,我從來都看不出什麼來。我規規矩矩地奉茶后,李德全卻帶著一眾宮人退了出去……玄燁是讓我單獨面聖,我的淡定不再持久,這算什麼?
「明涓……」是我熟悉的嗓音,我本以為那樣的他早已經不復存在了,卻誰知還是那麼輕易地讓我動心,我看見他明黃色的朝靴漸漸靠近,幾乎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
「謝皇上賜婚,奴婢過得很幸福。」我淡淡地說,咬著牙遏制著眼淚。
「是么……」他伸出撫摸我頭髮的手就那麼停滯在空氣里。
「回皇上的話,是。」我咬咬牙說。
「那麼……就很好。」玄燁嘆道。
我不再言語,如果說什麼都不能挽回,那麼我何必去做那無謂的努力呢。
「可是,明涓,你明白嗎?這不是讓步。」玄燁卻背負了手,轉過身去:「只是孰輕孰重,朕分得清。」
孰輕孰重?國家和我孰輕孰重么……淚水涓然滑落,可我不想讓他看見,只能閉口不語,把頭低得更深。
「把你嫁給你不愛的人……」玄燁蹲了下來,與我平高,他捧著我的臉,深深地說:「你恨朕嗎?」
「恨……」我低垂了睫毛,聲音輕地飛不起來著不了地:「恨到一生無法忘記。」
福全從沒有碰過我,不知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感在我們之間,我沒有順從喜娘的話:早生貴子……可是福全卻幾乎每天都要來我的靜紋齋,無論是吟詩作畫,還是聊些野趣閑事,我們都想平常的夫妻那樣和諧,卻只有自己心裡知道,永遠忘不了他……
我從不和府里的福晉、側福晉打交道,她們對我的感覺相信不會好,我何必去自找麻煩,福全卻怕我煩悶,將我哥哥的女兒接了過來,我只能暗嘆,難道是為了堵住什麼風言風語么?
像是個宿命,我的侄女兒卻和我如此相似,一代又一代的感情,這樣糾葛。
「千萬別像姑姑一樣……」我有些前言不搭后語,蕊兒歪了腦袋迷惑地望著我,可是她不問,和我當初竟然那樣相像。
「姑姑希望你能幸福,不要像姑姑一樣。」我曾經也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可是結果卻真的不盡如人意。
「蕊兒一定會的,姑姑請放心。」她笑彎了眼,握住我的手說。
蕊兒是個聰明的女孩,她懂得如何去追尋自己的幸福,不像我,一次又一次地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