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易定定看著面前的少女。
她長得似乎有些營養不良,頭髮黃黃的,皮膚也黃黃的,人生得瘦瘦的,個子也小小矮矮的。因為她刻意壓低了聲音湊近他說話,倒是讓他更清楚地撞進了她的眼睛。
瞳仁似黑琉璃一般,裡面閃著星星點點的光,像剛被水浸潤過,濕漉漉地望著他。不同於她外表的任何一處,她的一雙眼睛顯得很有生機與靈動。只不過額前許多的碎發雜亂地垂落下來,恰好擋住了一半眉眼,那雙靈動而鮮活的眸子就這樣被悄悄給遮蓋起來了。
「你瞧什麼呢?」周依依見他沒有任何奇怪反應便問道,「你不覺得害怕嗎?或……或者驚訝?」
「害怕什麼?」周易反問道,右手拇指在食指中指上飛快點過。
「怕我呀!」周依依反給他驚訝住了,「我說我能夢見鬼,你不覺得我有病我很奇怪嗎?」
「並不覺得。」周易輕輕搖頭,將柴堆攪散,熄了燃剩的火。
「你……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周依依看著他道。
「哦,我不覺得你奇怪你反而覺得我奇怪。」周易道,「那剛好,我們都是怪人。兩個怪人之間就更沒什麼好害怕的了。」說完拍拍手站起身,朝水庫前邊走去。
「誒,你……你等等我。」周依依也趕緊從草坪上爬起來追上去,「你要幹嘛去呀?」
「不是說葛松的屍體是從水庫里撈起來的?」周易站在岸上,面前就是轟隆隆的潮水自閘門一瀉而下,激起千層浪花。「是這裡嗎?」
「你說什麼?」周依依大聲喊道。
周易偏頭垂眸看她,就見她一手括在耳側,眉心皺成八字,側著身子張大嘴道:「你大點聲兒,我聽不見!」
水聲轟鳴。
周易忽然俯身。
耳邊傳來清清淡淡的人聲,包裹在嘩啦啦的水聲里,有溫熱氣體噴洒在她手心,像被春風撓過,痒痒的。
「我們來查案吧。」周易道。
周依依抬頭看他,就見他微弓著身子,一臉認真地看著自己,近在咫尺的距離。
「好。」
周依依點頭,如果是為了葛叔叔,她願意做一切努力。
周易輕輕笑了笑。
「不過,你以後別挨著我耳朵說話啦。我怕癢,怪癢的。」周依依認真地看著周易補了句。
「好。」
周易點頭。
周依依雖答應了要和周易一道查案,卻也實在不知這查案是怎麼個查案法。她只道是葛叔叔走的奇怪,加上夜夜夢裡所見,便覺得葛叔叔之死並不似大家嘴裡說得那樣輕鬆簡單是溺水而亡。但她的話周家村是一整個村的人都不會信的,便是就連葛嬸嬸原先也接受了葛叔叔是溺水而亡的這一說法的。猛然碰見個周易也同他一般想法,又不謀而合地想要查個清楚,雖不過是兩面之緣的陌生人,她也想也不想地立口就答應了。
何況,於她而言,這村裡的人與陌生人也無甚分別。
葛叔叔是怎麼死的她得查個清楚,且必須要查個清楚。
「有驗屍過嗎?」周易忽然問道。
「驗屍?」周依依不明所以,「那是個什麼東西?」
「剖屍。」周易解釋,「就是檢查屍體,分析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的一種檢查手段,一般都是由仵作來做。你們這裡有仵作嗎?」
「仵作?」周依依蹙了蹙眉,瞪著眼睛道,「這又是什麼東西?」
周易低頭看她:「就是專門負責驗屍的人。」
「那沒有。」周依依搖頭,擺擺手道,「我從沒聽過村裡有人叫仵作的,雖然我不怎麼出門。不過,」又急忙強調道,「不過,村裡有人過世都是直接放進棺材里埋了的,我阿爹說這叫入土為安。」
「那就對了。」周易一手抵額,沉思道。
「什麼對了?」周依依仰頭問道。
「既然你覺得葛松不是溺水而亡,那麼他很有可能是因為其他原因而喪命的。至於到底是何原因,因為沒有仵作驗屍,我們尚且不得而知,畢竟我連他的屍體也沒有見過。」
「你的意思是如果讓你見到葛叔叔的屍體就能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了嗎?」周依依想了想問道。
「可以這麼說。」周易點頭,「有些時候屍體反而會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一些細微的不為人知的被掩蓋起來的真相。」
周依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現在怎麼辦?葛叔叔已經被下葬了。我們已經見不到他的屍體了。」周依依急急道。
「不一定。」周易輕聲道,又問,「他下葬已有多久?」
「快一個月了都。」周依依扳了扳手指數道,「自從我開始夢見葛叔叔的那天起,已經過了有三十六天了。」
「你記得這麼清楚?」周易低頭問她。
「對呀。」周依依點頭答道,掰著手指數給他看,「我夢見葛叔叔跳河的那一天地白天他還給我送飯吃來著的。第二天我不放心,醒來就去了葛叔叔家裡找他,結果葛嬸嬸說葛叔叔夜裡有事出去了沒回來。我和你說過的,我能夢見鬼魂,自我出生以來,所夢見過的都是不好的恐怖的事情。我會忽然夢見葛叔叔,直覺得就感覺不好,於是我就在葛叔叔家等他回來,可我等了一天也不見葛叔叔回家,我便和葛嬸嬸還有小虎便一起出門找他。我們找遍了所有葛叔叔能去的地方,農田,河塘,後山,小虎外公家,甚至還有我家。我們找到天黑,找到月亮升起來,都沒有找到葛叔叔的人。葛嬸嬸問過村裡的人,大家都說沒有看見葛叔叔。第二天就這麼過去了。我太累了,我走了一天,到了夜裡頭還沒沾到床就打起了瞌睡。我和你說過的,我總是做噩夢,夢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又夢見了葛叔叔,他嘴角留著血來我家找我。他帶我去水庫,然後當著我的面跳下去……我做了一夜的夢,夢了一夜的葛叔叔,他跳了一夜的河……反反覆復的,不停重來。我一覺醒來,一身冷汗,天又亮了。我抖著聲音告訴葛嬸嬸,葛叔叔在水庫,他跳下去了。葛嬸嬸被我嚇住了,她也是一夜沒睡好,臉色蒼白的像稿紙,還不停安慰我,拍著我的背叫我別怕,說『做夢而已,別怕,別怕……』」周依依說到這裡表情沉痛了不少,忽然拉著周易的手看著他道,「可我不是做夢而已。我夢到的都是真的。那些鬼魂,都是真的。葛叔叔也是真的。可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願意相信我。他們都害怕我,都討厭我。」她說著說著聲音都低到了泥土裡,「我說我要去水庫找葛叔叔,葛叔叔就在水庫那裡。我一個人跑了出去,葛嬸嬸也追了出來。小虎還在家裡睡覺。我拚命地跑,葛嬸嬸在後面大聲地喊,可我沒有停下來。等我在水庫找到葛叔叔,葛嬸嬸就會知道我說得是真的了。」周依依說到這裡忽然停了。
「後來呢?」周易問。
「後來,我們真的在水庫找到了葛叔叔。」周依依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聲音很輕很輕,「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漂在水面上,腳被河裡的水草給纏住了。葛嬸嬸暈倒了,村裡的人幫忙把葛叔叔撈了起來,送回了葛家。」
「那你呢?」
「我也回了家。」周依依頭依舊垂得低低的,「大家知道是我找到的葛叔叔,都說是我害死了他。」她忽然抬起頭,朝著周易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像風中凋零的花,「他們都說我是天煞孤星,誰對我好我就克誰。從前是我阿娘阿爹,現在就換成了葛叔叔。我告訴過你的,我的運氣不太好,你不要和我走太近……」
「是么?」周易忽然笑了笑,「那趕巧,我的運氣自來尤其的好,倒是可以分些給你。」
周依依獃獃看著他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