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nd3:寶藏(下)
在沸反盈天的威能里,最古之王的紅眸里倒映著火光般的魔焰。
他勾起一抹帶了些刻薄、又彷彿有些憐愛意味的笑容。
「……找到你了。」
話音落下,頃刻間魔力威壓像潮水一樣迅速褪去,剛才還一片死寂的街道猛然響起了尖刻的嘈雜人聲,行人重又邁開腳步、燒烤攤的炊煙徐徐化入了夜。
一名剛才就站在小豆身後的路人略帶好奇地看過來,隨即收回了目光,握著通話中的手機繼續面色如常地走他的路,就彷彿周身黃金甲胄的吉爾伽美什並不是憑空出現,而是早就站在這裡一樣。
身體習慣先于思考能力,小豆望著面前人下意識脫口而出:「吉爾!?」閃念間就又為這個熟悉而危險的稱呼方式有一絲後悔,再一閃念這絲後悔就夾雜在爆炸的大腦里被狂躁的其他情緒湮沒。她掙了一下,手腕立刻被鉗得更緊,骨頭都在哀鳴。她痛到另手去掰他手指,緊鎖對方雙眼的視線卻不敢稍錯,心底有些微崩潰,嘴巴里吐出一串天.朝兩字經。
爆炸的大腦里各類信息正在花式翻滾:她在做噩夢,這是幻覺;她沒做夢,這不是幻覺,她要被帶回異次元;世界末日來了,世界要被毀滅了;豆次元是個大騙局,她到底是誰,是楚門還是高維文明體抖落人間的宇宙塵埃——還是死到臨頭仍一無所覺忙著洋洋自得地在人間玩蛇的那一種——
然而吉爾伽美什沒給她機會。
他用殺人的力道把她拉近些,覆著冰涼指鎧的手撫上她臉頰,鑽研似的垂眸無聲品評著著,一臉戾氣中透著點得趣,「在此世居然是這副模樣。」
小豆給他摸得渾身打冷戰。
英雄王早已斂了笑,冷肅起表情來更見危險,慢條斯理道:「我用聖杯交換了此世的肉身和必須的知識。」說著頭又低了些,兩人臉對臉呼吸可聞。「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原來如此,她還真就是高維文明體抖到這個凡俗次元的渺小塵埃。嘴唇張張合合,剛才還擂鼓似的心跳驟然重歸平靜,她最終道:「輕一點,骨頭可要斷了。」
畢竟她這具「肉身」可不比英雄王用聖杯開掛的「肉身」,就算能感知到魔動,血脈里也不存在魔術迴路,大概後者稍一用力就能把她一寸寸掰折——同樣的,這個世界里沒有魔術師、沒有要人命的聖杯;沒有古美索的神、更沒有王座上的厄伽和吉爾伽美什,唯有熙熙攘攘的凡胎們每天對著機械圖紙冥思苦想、用物理方式創造所謂科技奇迹,人的精神力與願力毫無作用,不值一提。
吉爾伽美摩挲了一下她的腕骨,鬆了些力道,但卻沒有放手的意思。
真奇怪,原本以為自己回家后已經把波段調整到了和平模式,沒想到再看到超自然力量現世、對上吉爾伽美什的臉,她竟然沒有多少不可置信,震了一下之後反倒有種「該來的總要來」的釋然,甚至有餘裕去想英雄王的執著真是可怕,不疼不癢地接受了現實。
大概是被反科學現象給摧殘慣了,難怪她一年過去仍然每天提心弔膽,大概潛意識裡就在等著這一天。
……其實她作為唐小豆的人生,滿打滿算還不及她作為「其他人」的時間長。哪怕只按時間來分主次,厄伽的生命某種意義上也比唐小豆要漫長的多,漫長到讓人分不清主體客體。
下一秒,站在夜色中的兩人倏地同時化作金色魔粒,驟然消散在原地。
……
這種以魔力擠壓空間、高速移動的感覺非但不違和,還讓小豆深覺久違的熟悉。一息之間面前已變了景色,兩人竟然空降在了她的住所。
顯然吉爾伽美什口中所謂「此世的知識」包羅萬象,大概聖杯已經婆媽到連她住在哪都一併灌進了他的腦袋。
從魔光中現出身形的吉爾伽美什,身上的鎧甲應景似的幻化成了一身常服,箍著小豆的手分毫未松,保持著這個姿勢打量室內的布置。小豆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就是案上魚肉,可她實在並不怕吉爾伽美什,只是有些發怔。
吉爾伽美什閑庭信步地顧盼,眼神里嫌棄蓋過了興味。「此世和冬木也沒什麼區別。文明發展輪替,果然無論哪一位面都殊途同歸,品味一樣糟糕。」
小豆抬頭看著吉爾伽美什的側顏,和記憶中他少年時、青年時的寂寞臉一點不差地重合了。這一眼之間,她有點白日做夢的不真實感,心底隱隱感覺像做了壞事被抓到,又好像給「報應不爽」、「天道好輪迴」了一下,所以她開口時語氣淡定得讓自己都吃驚:「既然來了,接下來打算怎麼樣?」
「自然是把你取回來。」
被這個意味不明的回答給勾起了不好的猜測,小豆的瞳孔微微一顫。
吉爾伽美什將她表情看在眼底,涼薄地微勾起唇,「這樣就動搖了嗎?」
他變了臉,整個人散發出危險的氣息來,轉身臉對臉地上前一步,眼神如吐信的蛇。小豆被他逼得後背抵在玄關的柜子上,不得不反手撐住櫃面。
他俯下身來,涔冷的紅眸欺近,咬住了她的唇。
她已經重新成為了唐小豆,唇齒相銜時便再沒有了魔術迴路聯通、魔力流動的奇妙感覺,唯余呼吸糾纏間侵略性的熱度和眼前人亘古的熟悉感。
這種反抗無效的情況,她也只能皺眉見縫插針地表達一下反對:「吉爾。」還不能明著說不,只能順毛捋,一邊叫著昵稱一邊控制語氣。
當然這一吻是絕不會停止的——驕橫慣了的英雄王也不過是施捨般地緩了點力道,舌仍按部就班地撬開牙關,開始搜刮索取。只是難能可貴地,這種狩獵吻法里含了似有非有的繾綣,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
她竟給吻得心裡發酸。
又聽見他在廝磨的間隙里,用那副自慢的調調若有所指地低語:「好久不見。」
就不得不抬手順著他的背撫上去,直到手指觸到他腦後的金髮。
吉爾伽美什倏地停了動作,稍離些許,若有所感似的轉頭看向玄關,臉色有幾分不悅。片刻之後,玄關傳來開門聲,一道男聲傳進來,「小豆?你在家嗎?」
居然是大豆!
小豆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扶住吉爾伽美什手臂從他懷裡鑽出來,甚至都沒注意到後者居然任由她扒拉。腳步聲進了客廳,唐大豆拎著一袋橘子哈欠連天地進來,打眼看到小豆,一句「集訓結束了嗎」還沒來得及加上句尾的問號,眼神就定在了客廳里站著的另一個大活人身上。
還是個表情不善的男人。
大豆挑起一根眉,「你朋友?」
小豆回過味兒來,瞬間頭皮發緊:「……對,我朋友。」趕緊拉住吉爾伽美什,「我們倆正準備出門。」
大豆秉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慣性,沖吉爾伽美什笑眯眯一點頭,「你好啊。」又轉向小豆,」你們趕緊去吧。今天有看暖氣的師傅來,我在這等就行了。」聽著很日常,但卻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問。
小豆「……」了一下,心驚膽戰地順勢拉著吉爾伽美什往外走。後者居然沒多大反應,保持著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隨她走出去,姿態高到彷彿遛寵物一樣,和大豆擦身而過的時候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大豆還是笑眯眯,但小豆總覺得狗耳里幻聽到了一星世界末日大爆炸的噪音。
出了門,吉爾伽美什也提都沒提剛才的事,保持著那股八荒六合唯我獨尊的氣場,視線不走心地落在夜間還算繁華的街道上,一副不耐煩巡視領地的臉。小豆太了解他,輕易地就讀出她要是離開他視野十米半徑之外,整條街就會被轟成灰的潛在危險氣息,只能亦步亦趨地跟。
只是走著走著,吉爾伽美什突然停下腳步,奇迹般地說了一句:「今天就到這裡。你先回去。」
小豆只得點頭,原地轉身。走了兩步回頭看,見他還雙手抱臂矗立在路燈下,冷涔涔地盯住她。她心裡唉聲嘆氣地轉回頭繼續走,拐到街角時,餘光看到他驟然化作光粒的身影——同樣沒有路人對這異象多看一眼,大概是根本「看」不到。
……
晚上回到家,小豆是憋著那句「自然是取回你」的可怕預告入睡的,頗有些輾轉反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回了家,她絕對不想再隨隨便便被拽進異次元。
第二天中午起了床,她一下樓就看到樓下大喇喇停著輛天價車,頗有點噩夢成真的意思。
吉爾伽美什站在那等,一身低奢常服穿出了妖冶靡麗的味道。旁邊還真有個服裝規整、面容和善的司機,笑呵呵地給她拉開車門……不負英雄王黃金律之名,簡直現代總裁。
直到上了車一路開到一處海邊豪墅,小豆還在想,他到底是怎麼在一夜之間給自己置辦完這麼大的排場的?真是天賦異稟。
鏡頭拉回三十分鐘前,兩人坐在車裡,吉爾伽美什單手支頷,眯著一線紅瞳挑剔她:「你這具還沒長成的少女身軀,和這裡溫溫吞吞的世道一樣索然無味。現世的女人要多久才能發育成成熟的果子?」
「比我們那時久一些,起碼要有個二十五、六年吧。三十歲風味更佳。」小豆面無表情地說。「我還差六七、年才能滿足最低要求,真是對不住了。」
吉爾伽美什打了個哈欠,「無妨,權當窖藏美酒。」
小豆皺皺眉,「你昨天說要取回我,是什麼意思?」
「……」吉爾伽美什睨了她一眼,答非所問:「你在怕什麼?」
車窗搖下一線,他被風拂起的額發時隱時現地遮住眸,越發讓人看不透。
兩人便就此一路無話,等到了那幢不科學的海邊豪墅,小豆被一路引進寬闊的觀海露台、窩進奢華柔軟的情人椅,看著四周飄飄搖搖的落地窗紗被風鼓動,造出一方如真似幻的天地。
剛才說到酒,吉爾伽美什此刻還真的坐在她對面,伸手從空氣中驟然綻出的金色漩渦里取出一瓶造型奇特古樸的酒樽來。
酒液入杯,竟然不是紅酒高腳杯的畫面,反而是清澈無色,隱隱還氳著奇妙的微光。小豆晃著高腳杯里的液體,「這是什麼?」嗅一嗅,倒是有股馥郁的酒香。
不出所料,經此一問,吉爾伽美什神色間顯出幾分熟悉的狂妄來。「自然是凡人求而不得的佳釀。」
無非是英雄王征戰多年,寶庫無所不有,每一樣寶物都是一段不凡的故事。小豆已經習慣於他無時無刻不在翹黃金尾巴的情態,端起酒杯送到唇邊小啜一口,登時口舌生香,又帶了點奇異的植物清苦味道。沒有酒過喉時的辛辣,那縷清苦一路向下到胃裡,方才像是燃起一團小小的火一般,散發出暖意來。
畢竟已經不是每回打了勝仗就能用酒淋浴的女王,只一小口就有點上頭。小豆放下酒杯窩回柔軟的坐墊,眼神炯炯地盯住吉爾伽美什。
只一個眼神雙方就意會了。
吉爾伽美什斜倚著身後的靠墊,金髮絲絲縷縷服帖地垂在頰上,不動不言時彷彿神作的雕像一樣美麗。
他眸色幽深地看著她,半晌后開口。
「你既然眷戀此世,本王就在此陪你。」
小豆繃緊的身體猛地鬆懈下來,這才任由天旋地轉的酒勁衝上來,不管不顧地把自己陷進座椅里,沙啞地說:「那還真是多謝王恩了。」
吉爾伽美什不答,移開目光看向海平線的方向,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小豆倏地想起什麼,借著微醺時奇異的興奮,低低問出口:「那麼在我死後呢?」
「我會老會死,死後再過上幾十載,百年千年,你恐怕連我的長相都記不得了。」
大概是心知他承諾后就不會反悔,她反倒敢說點心裡話了。
「到那個時候,你會覺得孤單嗎?」
【吉爾,你寂寞嗎?】
一如那個彷彿遠古夢境的夜晚,他眯起眼,耳上的金墜發出細碎脆響;與之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有沉默,而是答她:「本王的壽命永恆,陪你走完這一程也沒有什麼關礙。」看到她勾起笑容,他也隨著微微翹了嘴角,「你好像對此感到很得意?」
她笑著說:「當然。我也怕離別,實在不願意看到我死後你的寂寞臉。」
酒意瀰漫,和著不可抗的倦意齊齊湧上來。她腦子都模糊了,視野中吉爾伽美什的臉亦漸漸朦朧成斑駁的色塊。
吉爾伽美什見她睡著,放下酒杯,眼風掃過她閉著的眼,細細地勾畫著她尚有些青澀的面部輪廓。
他揚起手,手中的酒杯應魔力的作用,連同桌上的酒樽一併輕盈地浮起來,隨即被一層光膜籠罩、慢慢變了形。魔光翻湧,酒液匯作一道騰舞的水線,逐漸凝成了一株嫩芽的形狀。
最古之王在聖杯中所見的奇迹,除他以外無人得知。
他曾失去愛人,也曾失去摯友,也因此感喟於人有限的壽數,是以不惜涉險去尋找一株仙草。
【此草叫做西普·伊莎希爾·阿米爾;】
他的確如願以償,在水下尋得這株寶藏。然而現世的泥板殘缺,對他取得仙草的目的記載不詳。
【我把它帶回烏魯克城,讓……服下這草,永葆長生。】
究竟王要為誰帶回這草、服下這草呢?是長眠的摯友,還是大公無私地分予他治下的烏魯克百姓?
可惜王在歸途中沐浴時,仙草為一條毒蛇竊走。王失去了永生的機會,但卻也從此釋然,情知對永生的渴求不過是奢望,坦然回到了烏魯克。
然而在聖杯具現化的奇迹中,這株仙草失而復得,出現在他無垠的寶庫中,似乎是無聲的邀請。
只在片刻間,他就領會了聖杯邪惡的隱喻——
那塊殘缺的泥板上,應填的正是厄伽的名。
王的壽數永恆,她的壽數便也永恆。她所愛之人,皆會老、會死,就算能十載不忘,那麼再過百年、千年呢?是不是終有一天,能夠像她所說的那樣,「連長相都記不得了」?
即是永生,還哪有離別可言。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隨手將人攏入懷中,心意微動,眼前的仙株就又化作了酒。他隔著杯身遠眺海面,在靜謐中緩緩闔上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