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水蟻
黑蟻用觸角探她的指甲蓋,她故意保持不動,為它搭建手指橋想幫它度過碗櫃的溝壑,但這隻小螞蟻折返了。
天穹像一個擎著巨大陰霾的老人,面色黯淡,雨海快兜不住了,雲層壓得低低的,卻又遲遲沒有動靜。
蠟燭撒下的慘淡燭光並沒很好地起到照明作用。小煥-殤瞅著黑蟻爬下了碗櫥,於是收起自己的手指橋,望了一眼還在沉思的父親,父親的臉背著窗戶,陰影打在他全部臉上,讓他成了一個沒有生機的雕塑。小煥-芙描摹好最後一張畫后打了個哈欠,她困了,於是脫掉鞋子跑上床榻,鑽進了被窩,只露出撥鑼鼓似的小腦袋,用一隻胳膊杵著,圓咚咚的眼睛瞧看著父親和姐姐。但很快她的目光遷移向另一處地方,她看見一排列隊整齊的螞蟻越過門檻進駐向屋子裡。
母親失蹤的這兩天,父親如同失去了說話能力,但如果能越過人皮囊去探瞧內心深處的精神世界,就會發現那裡如同洶湧的波濤拍打著海岸,憤怒的海浪此起彼伏,與狂躁的暴風撕扯、糾纏成一體,上空飄散著憂鬱愁苦的雪花,不時被捲入到憤怒的渦流之中...好久這風暴才平息,好久這海浪才退去,可是落到海底深處探看,那裡最適合埋藏布滿怨念的咒幣。
人從本來心滿意足的幸福生活一下子失足跌落谷底真是命運最拙劣的手段。
窗外有了動靜,父親大步走過去。
是一隻信鴿。
他取下字條,短短的半頁紙卻夠他凝視好久。
「萬惡的築夢師!」
這幾個字純粹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淚水伴隨著憤恨的言語頃刻湧出,但他又馬上抑制住了這種情緒。
螞蟻排隊路過煥-殤的腳邊,然後便迷失了方向。
煥-殤和煥-芙在父親寬闊的背後獃獃地張望,她們希望能夠從父親口中得到只言半語,以打破這種死寂的氣氛,卻誰也不敢張嘴去問他。
良久,他終於轉過身,目光從仇恨回歸到一個父親對之於孩子的凝望,只可惜他無暇讓自己做深刻的考量,情況已經惡劣到他不想讓自己再來做最壞的打算,此刻的情感衝破了理智要求他只能執一顆義無反顧的心相信問題可以被解決,不這樣的話他就會瘋掉。
「我出去幾天...」這位父親欲言又止,他低下頭,一會兒向左看,一會兒向右看,似乎在愚蠢地奢望能夠從髒亂的地面上找到什麼可以讓情緒平復的藥劑。
忽然間他好像下定決心了,他大跨步走出屋子...兩個女孩兒慌張地追了出來...他忽地轉過頭來,嚇得她們立即停住了腳步...他不是要喝令她們老實回房間去,而是忍不住要回頭再看她們一眼,他的兩個親愛的孩子們...他又走回去,蹲下身子,傷痛的吻著孩子們的小手...
...終於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臨走前他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沒有告訴他的兩個女兒山下迷竹林的走出方法。
他可能以為他只離開幾天,他以為他還能夠回來,就像每一個以為不會是訣別的訣別場景中經常發生的那樣。
兩個女孩兒只一味地哭泣,想不及對離別的父親說上最後幾句話,哪怕是再叫一聲「父親」,她們不能清楚,這一天過後,命運是不是還會給她們機會叫出這兩個字。
較高個的女孩兒撿起父親丟下的半張紙條,上面寫著:梭朗,厄貝斯加,羅德索伽大街......
這兩個女孩兒同時降臨在這個世上,新生對於世界總是給它帶來了勃勃生機,可世界並不是對每一個新生兒都眷顧得到的。有人說人來到這個世上是來受罪的,這就是為什麼人——有別於其他動物——出生的時候是帶著哭聲的,而且沒一個人能記起來他們那時候為什麼哭。哭得那麼響徹,難道人在剛出生的時候是比人生中其它任何階段都最聰慧的時候嗎?那時候人就已經洞察到世間的苦難與不易?然後隨著慢慢的長大,漸漸淡忘了?之後,有的人學會了開心,有的人繼續悲傷。
學會了開心的人,他們把悲傷藏在了哪?這是個可以思考上很長時間的有趣的問題。
先一步出生的孩子成為了姐姐,取名為艾-殤,后一步出生的叫艾-芙。雖然是雙胞胎,但她們彼此一點都不相像,不論是在外表還是在性格,都不。殤除了眉毛像父親,其它地方長得都像母親,秀氣的臉蛋上,一雙不大不小、琥珀色的雙眼下面,長著弧度微微下凹的鼻樑,還有那不算豐滿的朱唇,她就是那種五官單獨來看都算不上漂亮但搭配到一起后給人感覺很舒服的女孩。芙呢,高鼻樑,大眼睛,這都遺傳了她父親的特徵,她的面龐十分的精緻,她的神色也十分精神,正符合她那活潑開朗的性格:從不想多餘的事,也不願做細膩的活。她愛笑,正對比著她的姐姐愛哭涕。
事實上,殤是個愛哭、內斂而怯懦的女孩兒,她的身上甚至總是縈繞著不知哪裡飄來的憂傷氣息,這種憂鬱的氣質令兩個孩子的父親和母親都感到疑惑,他們不知道她這是遺傳了誰,因為他們都不這樣,況且在這樣一個完全被大自然環抱的生長環境下、父母盡自己可能創造的其樂融融家庭氛圍和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下生長的孩子怎麼會帶有這種氣息?難道某種程度上遺傳了她的祖父,他們曾經這樣猜測過。
但是,拋去憂鬱的性格,還有一點是最令這對夫妻頭疼的:這個女孩,艾-殤,她似乎有心理疾病。
他們清楚地記得殤第一次能夠用完整的句子表達自己意思的時候,她說的那個完整的句子是——「有人在我身邊喘氣」。
這句話足足讓這對夫妻發怵了兩天兩夜。多麼可愛的孩子,他們的心頭肉,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剛學會說話的孩子是不可能撒謊的,也正因為這樣就更令人有涼風吹襲背脊的感覺。作為父母的對於這種情況的擔憂有兩方面,如果這孩子說的是真的,那該多詭異啊!如果不是,那麼能夠解釋的真相就只有一個——殤的心理不正常。而這兩種擔憂說給任何一個可以確信自己神智清醒的人都會認為後者才合乎事實,相信前者的人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就是個瘋子。當然這對年輕的夫妻沒有請教別人的機會,他們憑藉自身正常的判斷,一定是這孩子心理發生了異常,但他們著實弄不懂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們從心底里心疼他們的這個女兒,要是她能有他們的另一個女兒一半的活潑、快樂該多好啊!
事實是,殤的確聽到了一個離自己很近很近的、真切的聲音,她唯一犯的錯可能就是描述得不正確,對比喘息聲那更像是酣睡聲,一種恬適、輕緩的酣睡聲,近得似乎就像在她身體內。在一開始的時候,那聲音一出現殤就會停止一切活動,靜靜聆聽那個聲音,她屏住呼吸,以確定那不是自己發出來的,但卻是從她身體內發出的。也許是那聲音與生俱來的緣故,殤並不感到害怕,只是在得知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這樣能夠聽到身邊有酣睡聲后她多少有些困惑,但她困惑的是別人的身邊怎麼沒有酣睡聲。這就像從小就見過雪的人並不像那些生活在從來都不下雪的地方的人第一次見到雪時大驚小怪一樣,見過雪的人反而會納悶:這不是正常的么?
她的父母應該慶幸他們是離群索居在這了無人跡的山林里,如果這樣一個女孩生活在人群中,她的自卑感會生長得比她的年齡還要快。誹謗和傳播,二者循環在一起會把一個人擲入深淵。而在這裡,到處是大自然播種的植被,到處是思維單一的小動物們,人,只有他們一家,除了她,就是剩下的愛她的三個家人,所以她免去了面臨因天生迥異而帶來的世俗評判,這一點是值得感激的。
螞蟻們排著隊從屋內出來,觸角朝各方向探了探,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