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一 沈笛韻
在沈笛韻很小的時候,世界一片絢爛。
哥哥沈承恩和沈博言還沒有變得像現在這樣世故而猥瑣,弟弟沈承澤彷彿童話故事中的王子一樣,有一顆透明純凈的心靈。
母親玫蘭瑛像所有的賢妻良母一樣,具有古代女子嫻雅端莊的風範,與世無爭,溫文爾雅,傾城一般的容顏,被父親沈重陽擱置心頭呵護有加。
作為沈重陽唯一的女兒,沈笛韻一直以為自己在他的心尖上(當然,最諷刺的是她從不知道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沈重陽待她親如己出)。童年的生活無憂無慮的,玫蘭英對沈笛韻更是呵護地無微不至,甚至比她的幾個兒子還要盡心。
(現在想來,也許這超出尋常的愛或許還有對於唐欣雅的一點歉疚吧,雖然她和岳正陽的結合,是兩個家族的逼迫的原因,可是畢竟傷害了唐欣雅的感情,以至於後來引起了她一系列的報復和終身沉浸在孤僻冷漠中的悲劇命運。
沈笛韻常常會想,如果當年還叫做白雪的玫蘭瑛早就洞見這樣的結局,還會不會那樣聽天由命地嫁給岳正陽呢?當然,即便是知道,也毫無辦法,岳氏和白氏都岌岌可危,那樣眼巴巴地期望能從這次聯姻中整合出更多的資源,以便挽救這岌岌可危的殘局。
無奈天不遂人願,經融危機彷彿是巨浪一般湧來,頃刻間淹沒了這兩隻在商海里踟躕的小船。)總之,沈重陽和玫蘭瑛把我奉若之寶,以至於十八年來,沈笛韻都曾堅信不疑地以為他們就是她的親生父親。
倏爾,沈笛韻想起,陰涼的午後,她在沉睡中睜開朦朧的雙眼,看見玫蘭瑛靜靜坐在床邊注視著她,那眼神深邃而憂傷,凄傷而又絕望,看見她睜開眼睛,轉瞬就升騰起無限的疼愛和憐惜,隨之演化成無法遏制的寵溺的潮水,河流一般將她淹沒。
小時的沈笛韻尚不懂,玫蘭瑛那動情地凝望間,那時流露出的淺笑里,飽含著多少對於岳正陽的思念和留戀?試想一下,那時玫蘭瑛影---不,那時候她還叫做白雪---正值青春妙齡,窈窕淑女,剛剛出國留學歸來,滿腦子浪漫思想,怎麼會不渴望一個如意郎君?岳正陽這樣的翩翩公子,清癯、消瘦、白皙、彷彿弱不禁風但卻鐵骨錚錚。哀愁的風會颳倒一般的身體里彷彿承載了人世間太多的哀愁,能寫會畫,隨手拿起小提琴也能拉得地道。因為留過學,更是學會那西洋那一套繁文縟節的禮儀,對於女子溫存有加、彬彬有禮,摘下帽子歪歪腦袋,紳士一般的笑容里,一雙純凈的眼睛里溢滿了真誠和友好。
白氏和岳氏自古世交,可能是那麼一次,岳正陽對著一乾女客微笑著摘下帽子的俏皮樣子,悄然映入白雪的眼帘,那樣新奇、那樣美好、那樣洋氣。隨著歲月的流逝鐫刻在了她心靈的深處。或許是一次家宴上,岳老爺要求兒子隨意拉琴助興,岳正陽春風拂面一般走上中央,質起身端起琴的樣子,優雅而曼妙,優美動聽的曲子流水般傾入了每個人的耳朵里,自然也包括白雪,從此記住了這個男人,深深而深深。
現在想來,白雪那會之所以會答應嫁給岳正陽,一方面是因為白氏岌岌可危不得不選擇和岳氏抱團取暖。另一方面,岳正陽的個人魅力也不能不推波助瀾。否則怎麼可能打動白雪這樣高傲的麗人呢?
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岳正陽,躊躇滿志,一腔熱血,卻四處碰壁,苦不堪言。生逢亂世,學校學到的一切統統無用武之地,只有殘忍和歹毒才是生存之道。特別是置身兇險的商海,更是如此。可是岳正陽身上知識分子的清高怎麼會任他如此?而當自身的鋒芒和稜角終於被現實的殘酷和黑暗所吞沒后,擔負起複興岳氏的使命責無旁貸地降臨於他。父母年老昏聵,一日不如一日,弟弟妹妹年幼無知嗷嗷待哺,彷彿是要被馴服的鷹,或者是桀驁不馴的烈馬,眼神倔強傲然,心卻開始軟弱進而動搖。
就是那要命的動搖,戕害了兩個不幸的女人,也讓他英年早逝。沈笛韻總會想起,當為了家族大計逼著岳正陽結婚的爺爺奶奶白髮人送黑髮人之時,心裡會是一種什麼滋味?會不會後悔曾經的執拗和堅持?會不會心痛和惋惜兒子滿腔的才情和未及展示的抱負?
岳正陽果然不堪重任,甩手丟下一切離開人世。他走得那樣輕鬆,留下了和她相敬如賓的白雪獨自哭泣?那樣慚愧而冷漠,幾年後,洞房花燭夜,當隱姓埋名嫁給了沈重陽的玫蘭瑛因為刺痛嬌羞地叫出聲來的時候,沈重陽眼底泛出的驚喜和疑惑讓白雪頃刻間領悟。那時候,岳正陽早變成了冰冷的骨架躺在同樣冰冷的土地里。只是不知道他冷不冷?
現在想來,那和白雪結婚的三個月的夜晚,他是怎麼樣強忍著肺病的折磨,散亂地翻閱著那些看了百遍的書籍和那本來就無計可施的賬目?直到白雪抹乾眼淚悄然睡去。他是如何的保持著冷若冰霜,徹底冷卻了白雪的熱情,她眼神中的欣喜終於黯淡,心間的渴望終於停息,靜靜地放棄了等待,緊緊關上了心門。岳正陽終於釋然,而白雪終究是意難平。青春年少的白雪懷著對愛情的憧憬闖進了婚姻的殿堂,卻發現裡面墳墓一般讓人窒息。
直到,三個月後,他轟然而逝,直到三年之後,她化名為玫蘭瑛,嫁給沈重陽。
沈笛韻有時會想到,唐欣雅曾懷著如何悲壯的心情生下了自己,畢竟那時岳正陽再婚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也會經常想起,唐欣雅將油門踩到底的車子是如何瘋狂地撞向了葉倩雲的兒子?那該是多麼猛烈而犀利的仇恨那啊!
彷彿是細胞一樣充溢在她的體內囂張而膨脹,拚命尋找著喧囂的出口。
正是這一致命的撞,也撞碎了唐欣雅自己的世界,當葉倩雲悲慘的尖叫聲傳來時,唐欣雅面白如死,手抖如篩,她捂住嘴巴嚇得絕望,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當葉倩雲仇恨的眼神襲來的時候,唐欣她絕望地嘆口氣,選擇了沉默而躲避。從此她孤僻、冷落、陰沉、一輩子守候著冰冷的礦山,披上厚厚的鎧甲,冷漠地與世界對峙。
她的身邊已經無法容納任何人,甚至是親生的骨肉,因為她的臉上、眼睛上無處不是那個人的影子----那個人---那個自己恨得切齒愛到骨髓的男人。
既然世界如此背叛,那麼我也無須客氣。
沈笛韻甚至想到過,是不是有那麼一天,唐欣雅的手悄然伸到了嬰兒白嫩的脖頸間,口中溫熱的呼吸輕輕拂在了嬰兒的小臉上,微微的癢甚至有點小小的舒服。
她的手指彷彿樹根一樣蜷縮著,像冰冷的蛇一樣慢慢靠近,在她的脖頸間踟躕著、徘徊著、等待著。白嫩的嬰兒彷彿想起什麼一般,「呵呵」地笑出聲來,笑聲清脆讓人想到了秋天的青核桃掉在石板上,綠油油的青核桃啊,那可以將手染地發黃的神奇的東西。唐欣雅的心裡突然充溢了綠色,感覺到一陣溫暖,抬頭看見嬰兒純凈的眼神望著她。
若有所思一般,那眼神,活脫脫是那個人的影子。
岳正陽凄傷而絕望的眼神。
唐欣雅心裡咯噔一下,吃了一驚,驀然垂首嘆息一聲,手彷彿彈簧一般匆忙收了回來。
白嫩的嬰孩繼續笑著,天真無暇,無憂無慮。那眉眼,難以掩飾的相似,讓她不敢直視。那個人的一顰一笑,千百次地浮上眼前。
唐欣雅無奈而憂傷,心裡彷彿墜入了石頭,想到了葉倩雲歇斯底里的哭喊聲,她捂住眼睛順著牆角滑了下去,緊緊抱住自己閉上眼睛。一個月後,唐欣雅咬著牙將沈笛韻託付給了白雪---也就是玫蘭瑛---帶著賭氣和報復,你不是喜歡岳正陽嗎?那你就天天看著她吧。她像極了岳正陽,那眼睛簡直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唐欣雅說話間帶著一點點嘲諷,悄然收起心裡隱隱的失落。
這個小崽子,這個要命的小崽子,只可惜自己無福消受。
白雪捧著白嫩的嬰孩,欣然彷彿喜從天降,那三個月的日子,被她一遍遍打撈起來敲骨吸髓一般地咋摸著,壓榨海綿里的最後一滴水一樣,延綿不盡,意味深長。
現在有了這樣一個小人兒,活生生的相像,簡直讓白雪喜不自禁,對唐欣雅感激不盡。
沈笛韻甚至能想到,白雪怎麼樣把她放在廚房的搖籃里,一邊做著飯,一邊悄悄地過來看一眼。眼神充滿了難以抑制的喜悅和激動。曾經以為,和岳正陽的牽絆徹底完結,誰能想到還有這樣一個水靈靈的沈笛韻呢?義無反顧地來承載白雪多到不可置信、濃得讓人窒息的愛呢?那愛彷彿火焰一般在她心中涌動著、奔跑著,灼燒著,蹦跳著尋找著噴發的出口,焦灼而熱烈。
唐欣雅做了一件多麼善良的事情啊,把這樣一個寶貝那樣大方地送給了自己。白雪這樣想。
她似乎模糊地說道,這是岳正陽的女兒,請你好好照顧吧!
叫做白雪的女孩子喜不自勝外,彷彿看著恩人一般看著唐欣雅熱淚盈眶。短短的三個月里,岳正陽清癯、消瘦的身影、一邊看著著公司病入膏肓的賬單、微微的嘆息、皺緊的眉頭、悉數收進了白雪的記憶里。不諳世事的白雪也感到了世道的艱難,岳氏和白氏一樣,不過是硬,挺著一個架子,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等待著僵死的那天。
時局動亂,兩個爛攤子搭在一起,神仙也是回天乏術,更何況,岳正陽不是神仙,只不過是一個有點天真的讀書人呢!白雪盡了妻子應盡的本分,沒有刻意逢迎或者低三下四,前者岳正陽不需要,後者白雪做不到。生活如同白水一樣,漸漸氤氳出透明清爽的味道,白雪小心翼翼地抓著幸福的尾巴,誰料到,雷霆響徹天空,岳正陽突然卧在病床上。
「白雪妹妹,真是對不起,今生我已經辜負了一個人,沒想到,還辜負了你!」
岳正陽瘦削的臉上眼神黯淡。
白雪大眼睛里淚水無聲滑落。
預料之中,失去了岳正陽這唯一的臂膀,白氏轟然垮台,岳氏很快被買辦收購,堂堂兩大企業終於沒有躲過結束的厄運!白雪還能叫做白雪嗎?為了避嫌、為了自保、為了生計、更是為了一個本家三叔的好意,白雪化名為玫蘭瑛去了法國留學,輾轉遇見了沈重陽,結婚後兩人回國。
唐欣雅在悲傷和絕望以及那一次次伸出手繼而收回的過程中,忐忑不安,度日如年。終於打聽到了白雪的消息---哦,不對,現在應該是叫玫蘭瑛了---她昂頭挺胸,儀態雍容地敲開了門,自顧自將沈笛韻塞進了白雪的懷中,看著她潸然淚下,她倔強地轉身就走。
沈重陽理智、大度、溫存,偉岸如山的肩膀上承擔了妻子一個小小的秘密。他答應她,一定會把她視為己出。
白雪點點頭,涕淚滂沱。
沈笛韻呱呱地叫出聲來,學會了走路,跑步,跳舞,唱歌。
小苗兒一樣躥地飛快。
小學時,她背著書包穿著校服,笑著對玫蘭瑛招招手,「媽媽我去學校了!」
「等等!」玫蘭瑛緊走兩步,將她摟在懷裡,甜蜜的吻在那小小白白的臉上洇出一朵花兒。
「媽媽!人家要遲到了呢!」沈笛韻低頭扭捏,鼻子不開心吸了一下。
「哦!」玫蘭瑛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沈笛韻,看著她邊走邊擦著臉頰時些許疑惑的眼神,悄然笑出聲來。
那眼神、那動作、那笑容、那吸鼻子的動作,那樣像極了那個人啊!玫蘭瑛一陣寥落,那個人去了那麼久,卻還是影子一般在玫蘭瑛心尖跳動。
「媽媽,為什麼只有妹妹坐在你懷裡!」大兒子沈博言撅著小嘴。
「媽媽,為什麼妹妹要學鋼琴?」二兒子沈承恩有點不理解。
「媽媽,為什麼姐姐有新玩具?」小兒子沈承澤眨著大眼睛。
玫蘭瑛微微一笑,「因為她是妹妹啊!她是女孩子,她需要被保護被疼愛,需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需要……」玫蘭瑛說了一大堆,終於連自己有點說不清楚,看著一溜兒站的三個兒子,她承認,自己把太多的愛潑水一般傾瀉給了沈笛韻。
無非是因為,沈笛韻身上有岳正陽的影子。無非因為,沈笛韻是玫蘭瑛彌補唐欣雅的唯一途徑。
再次想起那個人,眼神明亮,臉上兩坨病態的紅暈,獨自忍著肺病的劇痛,在入不敷出的岳氏勉力支撐,那地上數不盡的煙頭,緊皺的眉頭,長長短短的嘆息,那樣輕輕傳入了白雪的心間。
心知肚明,一切覆水難收,卻彷彿是赴死的壯士一般,風蕭蕭兮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