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見了，我的兄弟們

陳劍豪百無聊賴地坐在最邊上的座位，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發獃。

候機室內的座位，都是每兩排背對背地靠在一起，面前各空出一條足夠寬闊的通道。陳劍豪沒心思去管背後坐著什麼人——他連同行的夥伴們都沒興趣去結識，哪怕已經在葡萄牙語培訓班共同待了兩年多月，也幾乎沒和任何一個人交流過，除了陳謹吾。

不過這會兒，陳謹吾去上廁所還沒回來。而坐他背後的人，時不時用肩膀或手臂蹭他，弄得他很不舒服。就在他終於忍受不住，回頭朝那人使勁一推，差一點開口罵人時——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潘……潘指導！？」

「喲？才發現么？」小潘側著身子趴在椅背上，嘲弄道：「虧我一直在後面撩你，反應也真夠遲鈍的。」

「你怎麼來了？」

「這算什麼話？」小潘用手指抵著對方額頭道：「要是沒有我，你能來么？」

陳劍豪驚訝地望著他，說：「聽領隊說足協會派8個專職教練，你就是其中之一嗎？」

「廢話，不然我怎麼會坐在這裡？」

「可是……你只是個業餘聯賽的教練，而且還……」陳劍豪剛說一半，心覺有些不好意思，便剎住了。

小潘順著他的話道：「還只是個助教，是吧？」

「呃……嗯。」陳劍豪不置可否。

小潘哈哈大笑道：「臭小子，還敢損我了？你不也只是踢業餘聯賽的。」

「話是這麼說，只是……」

「老子有錢，靠關係進來的，行了吧？」

「呃，我也沒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捉弄完小兄弟，小潘終於正經道：「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樂意出國，你以為足協手裡有幾個人選？那些在中超俱樂部任教的，飯碗在手，總不能說走就走吧？有些已經結婚的，還得考慮家人。而且語言也是一個問題。」

陳劍豪點點頭，問：「那你呢？」

「我可在英國待了十幾年啊，你又不是剛知道。周邊的什麼荷蘭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德語，我都會說。」

陳劍豪哦了一聲，眼神里閃過一絲崇拜。

小潘又得意地說：「足協能碰上我這樣的人，是他們的福氣。既懂球，又懂外語，不找我找誰？」

「又開始吹噓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啊。」

陳劍豪正說著，就看見有人推開了候機室的玻璃門。是陳謹吾回來了。

陳謹吾一眼就看到了小潘，於是招手道：「潘老師，你什麼時候到的？」

陳劍豪狐疑地看著他們，問：「你倆認識？」

「嗨！剛到十分鐘。」小潘也朝陳謹吾招手道，然後扭頭向陳劍豪解釋：「決賽的時候不是見過面嘛，而且前陣子語言課，他請我做家教來著。」

「你可真偏心。」陳劍豪有些不滿地說：「我找你來幫忙，你說沒時間，結果跑人家那兒了。」

「你是一點基礎都沒有，上培訓班就行了。謹吾原本就學過葡萄牙語，我能幫他提高一下。」說完，小潘又把臉湊向他，輕聲道：「而且他爸挺有錢的。」

「你們說什麼悄悄話啊？」陳謹吾走到陳劍豪身邊坐了下來，笑著說：「劍豪兄這是第一次出國吧？等到了那邊，我先帶你到處逛逛。」

****

在候機室待了將近5個小時，大部分人已經疲憊不堪，歪來斜去地靠在座位上睡覺。

「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本次航班的登機通知。搭乘星空聯盟成員航空公司-葡萄牙航空公司TPA7655號航班的旅客們，您的航班很快就要到達，請提前到2號登機口排隊等待，謝謝！」

一聲突如其來的廣播，將原本沉寂的氣氛一掃而光。

陳劍豪率先站了起來，掰著手腕活動筋骨。然後他把書包一扛，大聲道：「走！」

這是一次漫長的等待。不止是陳劍豪，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即衝上飛機。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忐忑的心情頓時化作一股熱血，湧上所有人的心頭。

隨行的管理團隊及教練員帶領著足球小將們登上機場大巴，朝空港八○號跑道的一架波音707型噴氣客機處移動。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坐飛機，他們儘可能地擠到車窗邊，眨巴著眼睛東張西望，體驗著登機前的最後一道例行公事。約一刻鐘后，他們停在飛機與跑道間的交叉口處，等待著機組人員的安排。

空港遼闊無比，每幾分鐘就有一架飛機起飛或降落。隨著一聲聲巨大的轟鳴，小夥子們也時不時地發出驚嘆。此刻已是下午6點多，天色逐漸灰濛，透過有限的光亮，可以看到每一條跑道上飛機起飛時，一晃而過的航行燈。

直到看見工作人員驅車拉著登機梯，連接到飛機艙門，小夥子們終於沉不住氣，一哄而上。

空姐拿著一個文件夾，沿樓梯走了下來。待她走近時，突然不知從哪裡蹦出一個聲音：「切——我還以為空姐得多漂亮呢！」

接著又有另一個聲音附和道：「是啊，也就妝化得濃一點。」

「你們給我住嘴！」一個約莫40歲的中年人厲聲道。他留著一頂標準的大背頭，油亮得直竄光，一看便知啫喱水肯定噴了不少。他走向空姐賠笑道：「不好意思小姐，我是這班人的領隊，請問什麼時候可以登機？」

空姐似乎沒聽到剛剛的議論聲，露出職業性的微笑，說：「先生你好，馬上就可以登機了。我們接到通知說，本次航班接待的是一批特殊的足球隊員。所以，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我們會全力配合。」

中年人聽完有些受寵若驚，點頭哈腰地致謝。

「瞧他那樣兒，跟見領導的時候一模一樣！」人群中又發出鬨笑聲。

中年人回頭瞪視了一眼，雖然他沒聽到人家具體說了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話。於是他扯著嗓子道：「等下給我逮到哪個兔崽子最愛嚼舌根，我就把他分到丙組！」

小夥子們這才安靜下來。

自由入座后，陳劍豪坐在靠窗處，安靜地按著手機。陳謹吾置放好行李，湊到邊上看他：「在幹嘛呢？」

陳劍豪慌張地把手機藏向身後，盯著對方道：「喂！偷看別人手機可不像是君子所為。」

陳謹吾一把坐了下來，一邊系著安全帶，一邊不以為然道：「別那麼大反應嘛，我只是好奇這會兒你跟誰發信息呢？女朋友？」

「沒有。」陳劍豪斜著身子繼續按手機，生怕被對方看到，「拍幾張照片曬朋友圈，順便跟隊友告別一下。」

「朋友圈？想不到你還玩這個呢……」陳謹吾強忍著笑。

「滾一邊玩去！」陳劍豪不留情面地揮手道。

「別啊，讓我看看嘛。」陳謹吾假裝把頭伸向對方。

陳劍豪只好把手機壓在屁股下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怎麼就對你沒辦法呢？」

****

業餘聯賽總決賽后的當天夜裡，陳劍豪跟所有隊友聚餐，同時又建了一個微信群。說來可笑，儘管大家在一起待了兩年，陳劍豪卻從沒加任何一個人的微信。儘管陳劍豪本意是想把這個群當成紀念媒介，但經過眾人的一致慫恿，隊長楊旭鑫最終把群名改成了「陳劍豪內務院」。

前隊友們頓時變成了陳劍豪留洋之路的第一批內定粉絲。

「以後的每個重要行程，你都必須第一時間通知我們。」楊旭鑫如此要求道。

所以，陳劍豪這會兒正履行著他的義務。

「2010年2月16日，18點45分，未來中國第一神鋒陳劍豪登上飛機，準備前往他征服歐洲的第一站，葡萄牙。」陳劍豪在微信上打下這番字，咧著嘴傻笑，並點擊發送。

「哈哈，這是豪仔的風格！」楊旭鑫第一個回復道。隨後其他人也開始踴躍發言。

「豪仔，沒事記得多寄幾張簽名照給我，以後要是出名了……哈哈你懂的！[偷笑]」

「要是有人問你最好的搭檔是誰，你得說曹陽州。[墨鏡]我可是跟你合作打入94球的男人！單賽季哦！」

「哈哈哈哈，豪仔一個人就進了87球。」

「喂！[鄙視]你懂不懂幽默感啊？」

「好了，大家都別廢話了。[微笑]現在我以隊長的名義要求每個人都寫一段祝福的話。放心不會讓你們白寫的，以後豪仔出自傳，我會讓他把這些話都放進去。」

「那就趕緊吧，等下飛機就要斷網啦。」

……

陳劍豪聚精會神地翻看手機，用心體會著屏幕另一端的聲聲祝福，兀自感慨。

曾幾何時，他跟這些人勢同水火，沒想到，一場比賽便足以改變他們的關係。他開始隔三差五地找隊友們閑聊，足球，工作，生活，還有女人。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他才留意到，哪怕再不起眼的一個人，也可能懷有遠大的夢想。

陳劍豪望著窗外，斟酌許久，然後低頭把此前打的一長串告別的話語通通刪除。千言萬語，最終只匯聚成一句話——

再見了，我的兄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