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啟蒙老師(3)
我自從拜上顧水如為師后,幾乎每個星期天,以及寒暑假的每一天都跟隨著顧先生。起初一直由我父親陪伴著(父親為我的成長盡到了他所能盡的責任),久而久之,他對我放心了,於是讓顧先生帶著我一個人到處跑。
當時上海下棋的場所除了襄陽公園外,還有瑞金路上的品芳茶室和延安路上的延安棋室等。品芳茶室是下棋的愛好者最為集中的場所,裡邊的人不但下棋喝茶,也有吃飯的、抽煙聊天的,喧嘩聲很大,而且烏煙瘴氣。我去過兩三次,每次去印象都不好,實在不願跨進這個茶室。不知為何,顧先生也很少帶我去那兒,也許是劉棣懷先生常在那兒的緣故,因為「南劉北顧」之間有些隔閡。
由於跟隨著顧先生,因此我能有機會接觸社會上不少棋手。每當我和他們下完棋之後,顧先生就復盤指點。經常找顧先生討教的還有其他幾位小朋友,其中最突出的是趙氏兄弟,即哥哥趙之華、弟弟趙之雲。他們比我稍大,棋藝和我接近。我和他們下棋時,顧先生總是很認真地觀戰。其實顧先生本人和我對弈並不算多,主要是講棋,每過上一段時間,他才跟我下一盤。
在顧先生的不斷指點下,我的棋藝有了較快的提高。我9歲那年顧先生讓我5子下了一局,我獲勝了。顧先生將這盤棋的棋譜寄給在日本的吳清源,1954年日本的《棋道》雜誌上發表了此對局,並用中日兩國文字登載了日本棋壇元老瀨越憲作先生作的詳細講解。瀨越先生在結論中說:「九齡少年有此奇迹,無疑是吳清源第二。」第二年顧先生又讓我四子下了一局,我再度獲勝。除了日本雜誌以外,香港報紙也披露了這兩次對局。由於顧先生的介紹,吳清源對我的成長也很關心,並希望我有機會去日本學棋。後來京劇大師梅蘭芳訪日拜訪吳清源時,吳清源也談到了這個問題。
顧先生有時也介紹一些外地棋手跟我對弈,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和過惕生先生的對局。當時有個文化俱樂部在錦江飯店對面,裡邊有不少娛樂活動,包括下棋的場所。顧先生也經常帶我去那兒,下完棋就在裡邊吃西菜。大概是在一個春節,文化俱樂部舉行晚會,顧先生又帶我去參加圍棋活動,他讓我跟一位外地來的棋手下棋,並告訴我此人叫過惕生。我剛踏入棋界就知道有這麼一位高手,能向他學一盤當然是愉快的事。過先生比顧先生小十好幾歲,他很和氣,向我微笑著,一點也不擺架子。他講話帶著一口濃重的安徽口音,叫我似懂非懂。顧先生要我擺上4個子,下至中盤我取得了優勢,過先生說自己輸了,要讓我3子再來一局。讓3子我抵擋不住,敗下陣來。過先生對我也很滿意,誇獎了我好幾句。這一天上海相當寒冷,而文化俱樂部內由於生了暖氣,因此溫度很高。上海市有暖氣的地方實在不多,所以我很不適應,熱得臉上通紅。旁觀者勸我脫些衣服,但我一則因為好不容易跟久聞大名的過先生下上棋了,心思都在棋上,其他的感覺神經都麻木了。二則我被這麼些人圍觀,也很靦腆,不好意思脫外衣。所以我儘管出了一身汗,還是硬撐著。好不容易捱到對局結束,趕忙離開文化俱樂部,但此時覺得兩腿已軟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樣。再被室外的冷風一吹,很快就發起燒來。母親一摸我的臉,直燙手,馬上讓我量體溫,40度!母親嚇壞了,趕忙連夜送我到醫院。大夫要我住院,可我從未跟醫院打過交道,堅決不肯,於是,只打了退燒針就回家了。幸虧我身體還爭氣,很快就復了原。可這一來,卻加深了我跟過先生下棋的印象。
在我11歲那年,顧先生只能讓我3子了,甚至讓3子也感到有些困難。這時如再給我加一把勁,讓我向更多的強手學習,必將更上一層樓。但顧先生卻沒這樣做,他像一個特別溺愛自己孩子的母親那樣,生怕我走路摔跤。當時,由於我年幼,因此在圍棋界也小有名氣。一般的愛好者見到我們,總愛誇獎我一番,更要頌揚顧先生教導有方。顧先生聽了這些恭維話很高興,也更寵愛我,不願讓我輸棋。儘管還讓我跟人家下棋,但都找些水平比我低的,結果總是我贏。由於缺少同強手對局,影響了我的繼續提高。後來進了中學,由於應付學習,我又被迫放下了圍棋。直至參加體育宮集訓,命運才使我再一次執起黑白子。這期間我停頓了3年左右,這是我在圍棋道路上的第一次停頓。3年的時間太寶貴了,幸虧只是3年。在體育宮中我跟隨劉棣懷和王幼宸等老師學棋,這是我學棋的一個新階段。由於成天向劉、王二老學棋,和顧水如先生的接觸就減少了。後來我只能在體育宮放假的日子裡去顧先生家,看望我的啟蒙老師。
文化大革命中間,我和顧先生有好長一段時間未見面。那時我在北方的幹校和工廠勞動,顧先生在上海也受到衝擊,對於一個七八十歲的自尊心又特彆強的老人,其精神上所受的折磨是可想而知的。顧先生80歲的那年,我有機會回滬一次。到了上海我很快就來到了顧先生所住的河濱大廈。我跨進那老式的電梯,在那長長的、有些陰森的走廊上快步走著。我的心在呼喚著:顧先生,顧先生!我推開了顧先生家的那扇門,他那寬敞的房間里有10來個小孩圍在一張桌子旁,顧先生被這群小孩包圍在其中。這些小孩都才10多歲,活潑可愛。而顧先生呢,已是一副老態,他直到70歲時頭髮還是烏黑的,如今卻全成了銀白色,連眉毛也白了,以前的精悍一去不復返了。然而有兩點沒變,一是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幾乎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還有就是他對小棋手的熱心沒有變,他已接近生命的最後時刻了,但他還在繼續傳授自己的棋藝。他像一枝快燃完的蠟燭,仍然散發著光和熱。這光和熱是永恆的。這是我和顧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面,這次見面太深刻、太難忘了。這之後不久,顧先生出於無奈,離開了上海市,搬到他的老家——松江縣。回去沒有多久,他便與世長辭了。一代國手默默無聞地離開了我們……
我的每一點成績包含著多少人的心血!每當我想起教導過我的那些前輩棋手,包括周己任老師,尤其是當我想起顧先生的時候,我常想,一個人如果自己成長了,便忘卻了培育過他的人,那他的良心何在呢?
顧先生,您的學生在這裡向您致以深深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