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狂風急雨
黃昏收攤時,穹窿已變成鐵青色,淮安城裡起了風。
回去的路上,李長安遇見了韓老太,她正在與旁人說話,又笑又哭,笑的是單強已死大仇得報,哭的是又想起了她苦命的孩兒。
韓老太見到李長安,便抹了把眼淚,謝道:「長安,多虧你前天提醒,不然老身的家底要是都給騙走可就真活不下去了,還沒來得及謝你呢。」
這話語里還含著愧疚之情,前天柳半仙行騙之時,她心裡還有些責備李長安的阻攔。
李長安笑了笑,「不妨事,談什麼謝不謝的,只不過動動嘴皮子罷了。」
韓老太感嘆道:「你這嘴皮子也真是靈光,若再多說死幾個惡人豈不更好。」
旁邊有人笑道:「李家小子,你說得那麼准,該不會,那單強就是你半夜去殺了的吧?」
此人純屬信口一提,但話一出口,就連他自己看李長安的眼神都有不對了。
其餘人也都齊齊愣住,懷疑地看了過來。
街坊們也不是瞎子,昨日李長安在李傳財面前顯露的兇相他們看見了,而那厲鬼二十多天沒出現,李長安卻一言便說准了單強的死期,哪能有這麼巧的事?
一雙雙眼睛不住在李長安身上和他的腰刀之間睃著,眾街坊小心打量著他的反應。
氣氛頓時有些壓抑。
李長安倒是若無其事,笑了笑,「我殺頭豬都費勁,青虎幫那幫強人不來找我麻煩就是萬幸,哪還敢起別的心思。」
這話說完,那幾人也放鬆了。
有人笑道:「也是,這小子悶頭悶腦的,他要能殺人,咱都能上陣當將軍了!」
李長安附和著笑了兩聲,腳步不停,轉頭離開,轉過頭時,他眼中卻一片陰霾,一如天邊的陰雲。
市井百姓管不住嘴,若這樣傳下去,青虎幫也遲早會懷疑到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一粒塵土終於在黑雲中蓄滿了水汽,化作冷雨,滴落下來,被天風一吹,不偏不倚落向淮安城。
…………
夜深之時,大雨倏忽而至。
轟隆隆——
悶雷滾過,豆大雨珠噼啪打在青瓦上,匯聚成流,像瀑布一樣從瓦檐間嘩嘩瀉落。
李長安關上被風吹得哐哐作響的木窗,在靈前續了一根香,靈位上有七個字:「先父李傳垠之位」。
「爹……」李長安對著牌位低低念了一聲。
靈牌後面是一個人頭大小的黑色骨灰罐,就算是一捆乾柴燒出的灰也比這罐里的骨灰多。
看著這冰冷的骨灰罐,李長安怎麼也沒法把它跟自己的養父聯繫起來。
他並非李傳垠的親子,但卻與親子並無區別,十七年前的一個雪夜,李傳垠在街邊撿到了襁褓中的李長安,此後養他長大,供他吃穿讀書認字。
兩月前,李傳垠出事的前一天,還在飲馬街上的悅來酒樓里給李長安找了個帳房先生的活計,對於自己殺豬的行當,李傳垠心裡一向有些鄙夷,所以期望兒子能有份體面工作。
不過現在,李長安顯然是辜負了李傳垠的期待,不光將他殺豬的行當發揚光大,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開啟了另一項衍生行業。
殺人。
李長安拿起桌上那把剔骨尖刀,刀面隱約映著他決然的臉。
刀刃隱約透出一股暗紅色,這把刀李傳垠用了十幾年,當初他總說這刀沾了太多血,讀書人不該沾這晦氣,於是直到兩月前,李長安才第一次摸過這刀。
「該你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李長安用衣角擦了擦刀刃,把它掛在腰間,換上一身貼身的玄黑色窄袖勁裝,束緊頭髮,穿上軟底靴子。
之後,他又背上一把油布包裹的鏟子,望向窗外。
窗外大雨滂沱,說是有人蹲在烏雲頭拿大水桶猛倒水也不誇張。
這樣的雨在秋天太難得,雨水可以沖走很多東西,雨聲也能蓋住很多聲音。這雨下得很急,下得不留後路,這樣頂多也就能下一天一夜,今夜過後,不知再過多久才能再遇上這麼一場雨。
李長安走向牆邊掛著的蓑衣與斗笠,耳邊突然傳來聲音。
「要動手了?」白忘機又如影子般出現,饒有興緻地看了過來,也不知他是從哪出來的,身上並未沾半點雨水。
李長安道:「既然已有人知道殺人的是我,再等下去,不知還會出什麼變數,等不了了。」
白忘機道:「你現在若直面與他們對敵,會有喪命的危險,我不會幫你。」
李長安披上蓑衣,戴起斗笠,腳步頓了頓。
「白前輩,這回一去,就可能真回不來了,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的目的……為什麼要幫我?」
「哦?」白忘機表情玩味,「終於憋不住問出口了?」
「若一去不回,只怕辜負了前輩授業之恩。
白忘機沒有直接回答,卻指了指李長安腰間的刀,問道:「你明不明白你現在帶著刀,是要去做什麼?」
「了斷恩仇。」李長安握了握刀柄,又補充了一句:「殺人。」
白忘機淡淡笑了笑,「了斷恩仇,那好,你現在的刀連仇都未能了斷,又有什麼資格去問恩?」
李長安怔了怔,這是白忘機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說話,但顯然白忘機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語氣越來越重。
「所謂殺十人者可出草莽,殺百人者能稱豪傑,殺千人者成堪為大將,殺萬人者便是梟雄!若殺十萬人百萬人千萬人,萬萬人!就如那大承皇帝一般,舉世無雙君臨天下,八荒六合,唯我獨尊!」
窗外驚雷響起,白忘機的話卻是更驚人的霹靂,讓李長安寒毛炸起,久不能言。
「你的刀,連十人都殺不了,又安敢來問我有什麼目的!莫非以為我幫你真是因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么!既然你已拿起刀,那就去殺,殺給我看,也殺給你自己看,看你李長安能不能殺出草莽,能不能了斷恩仇!」
李長安一顆心狂跳不已,深深呼吸幾口氣,終於重重點頭。
「好!」
他頭也不回地闖入重重雨幕中。
剛出門,卻在門口見到兩個人,讓他心中一緊。
定睛一看,發現是韓老太和韓蘇兒,便不動聲色地把刀藏到蓑衣之下。
韓老太卻瞧見了他藏刀的動作,問道:「長安吶,這麼晚了出去做什麼?」
原來她黃昏時候與別人說話,聽他們有些懷疑李長安,自己也越想越不對勁,今夜便做了些好菜,想來問問李長安是怎麼回事,卻恰好撞見到他帶刀出門。
李長安撒了個謊:「有東西落在菜場沒拿,去拿回來。」
韓蘇兒好奇道:「長安哥哥,你帶刀幹嘛呀?」
李長安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摸了摸她的頭,「世上歹人多,帶著防身。」
韓老太把傘遞給韓蘇兒,突然跪下給李長安磕了個頭,「恩人,你可不能就這樣去找他們啊!」
李長安連忙去扶起她,暗暗皺眉道:「你怎麼知道的?」
誰知韓老太聞言又流淚不已,連連磕頭,「果然是這樣,原來真的是你!」
李長安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被韓老太詐出了真話,不由搖頭失笑,道:「他們與我本就有生死大仇,你也不必感激我。」
他說罷轉身就走,韓老太上來扯住他袖子,他便沉聲道:「我幫你報了仇,你也莫要阻我報殺父之仇。」
韓老太一愣,李長安已轉身離去,在雨中留下一個背影。
韓蘇兒拉著韓老太的衣角,喃喃道:「長安哥哥好威風。」
韓老太將韓蘇兒摟進懷中,韓蘇兒又輕輕哼起童謠來:
「月亮爺,丈丈高。
騎白馬,帶腰刀。
腰刀長,殺個狼……」
奶聲奶氣的童音哼著歌謠,在嘈嘈雨聲中傳出很遠,李長安踩著水花,老少的聲音逐漸隱沒在風雨聲中。
如意賭坊就在城北,淮安城是個邊陲縣鎮,地方不大,但要到城北也得大半個時辰。
他在街上走了許久,身上蓑衣吸飽了水,重逾鐵甲。
但壓抑了兩個月的仇恨卻燃燒起來,化開了層層冰封,讓身體越來越輕,似脫去了萬斤重擔!
每走出一步,脊樑都挺直一分,到後來就像筆直的刀背!
雨雖冷,血卻熱得冒泡!彷彿身體里燒起了熊熊火焰,再冷的雨也澆不熄!
他想狂奔長嘯,乘風飛奔至長街盡頭,卻按住腰間的刀,穩穩走著。
大風嗚咽如洞蕭,急雨噼啪似千萬鼓點,狂風急雨之中,李長安一步一步踏著拍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隱隱有些燈光。
雨夜中,猙獰的檐角初露崢嶸。
嗵!
一道炸雷將夜空照破,浩浩蕩蕩,驚心動魄,彷彿神兵天將在雲端擂響戰鼓!
李長安扶起笠沿,望向面前青瓦白牆的大院,頓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