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楚冰其人
場面異常尷尬,饒是八面玲瓏如蘇憑,也站在原地沉吟了好一會兒。
「如果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方式去做某件事情。」他突然開口,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楚冰看他的眼神從看一個笑話變成了看一個神經病,蘇憑神色自若地走上前來,低頭拿鑰匙開門,大喘氣地將後面的話說完。
「而其中一種選擇方式將導致災難,則必定會有人做出這種選擇,比如我。」他聳聳肩,按下門把手,「我發誓我沒有背後談論他人的習慣,這是第二次和人說起你。」
然後兩次都被正主聽個正著,這話說得他自己都沒什麼底氣。
楚冰稍稍側身,給蘇憑讓出個開門的地方,聞言唇角一掀,撇出個寡淡的弧度。
「墨菲定律不是永恆的。」她說,「令人反感的性格才是。」
推開門撲面一股油鹽醬醋的香氣,夕陽將一切籠上暖融融的光暈。蜚聲中外的知名導演蘇瑞鴻坐在客廳沙發上,穿著老頭衫專心致志地看報紙。廚房裡油鍋滋滋作響,金牌編劇徐宜初拿著鍋鏟探出頭來,見到房門外並肩而立的兩人,眼睛彎出好看的笑紋。
「小冰來了?趕快進來洗手吃飯,蘇憑你帶小冰過去。幾百年沒進家門了,還記得洗手間的位置吧?」
聽聽這稱呼,真是分不出到底誰才是親生的。蘇憑一哂,也不辯解自己最近畢業季事情太多,理智地不去妄圖頂嘴,默不作聲低頭換鞋。徐女士雖然比較易怒,但也比較好哄,見蘇憑態度良好,氣消了一半,象徵性地瞪他一眼算作總結,又對楚冰燦爛地笑笑,回廚房繼續炒菜了。
楚冰換好鞋站起身,看到徐宜初的笑容時動作稍停。蘇憑敏銳地察覺了這個停頓,內心也覺得徐女士熱情過頭,出聲替親媽開解了一句。
「我媽為人處世比較隨心所欲,還請你多擔待。」
楚冰抬頭看他,而後垂下眼帘,平靜地應了一聲。按照蘇憑給她指的位置去了洗手間,蘇憑收回手,坐到蘇瑞鴻旁邊,眉頭帶著些思索地稍稍攏起。
他五感一向敏銳,總覺得楚冰在門外似笑非笑看著他時,內里氣定神閑,帶著一點譏誚。而在見到徐宜初后,楚冰又看了他一眼,這一次諷刺意味不在,卻來得更深更冷。
究竟哪裡惹到她了?蘇憑聰明了二十來年,少有這麼不明就裡的時候。
蘇瑞鴻本以為兒子坐過來是要和自己說話的,結果好半天沒聽見動靜,只得自行放下報紙:「還等著你開口呢,怎麼了,不說話?看你和楚冰一起回來的,見面很順利?你媽特別想讓你們熟悉起來,我其實覺得晚宴見面太刻意了,不過拗不過她。」
「恩?」蘇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不是,在門口恰好碰到的。」
「見面不是很順利,我們可能性格不太合。」
「什麼性格不太合,是人家看不上你吧?」蘇瑞鴻嗤之以鼻,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德行,真要比的話,楚冰的確比你強。」
蘇憑揚起了眉。
「我有那麼差嗎,帶出去也沒有很丟人吧?」蘇憑靠在沙發背上,不懷好意地看了蘇瑞鴻一眼,「爸,還記得那一年痛失千鍾獎的感覺嗎?」
就知道臭小子會提這個,蘇瑞鴻一時好氣又好笑。三年前他籌拍了一部電影,慣用熟悉的班底,千挑萬選的演員,夫妻時隔多年再度強強聯手,投資方趨之若鶩,影迷翹首以盼。那時蘇憑剛上大一,讀著見鬼的國際關係學,有一下沒一下地演著戲,拍電影跟玩兒一樣,偏偏又演得很好。他有心拿這部電影給兒子鋪路,結果蘇憑輕飄飄地推了,自己跑去演了部小成本文藝片。
然後次年的千鍾獎,兒子踩著雙親的頭,摘下了千鍾獎最佳男主角的桂冠。
蘇憑拍戲以來,一直順風順水,這個獎項拿下來,更是將他天才的名頭徹底坐實。他們夫妻倆雖然對蘇憑無可奈何,心裡卻一直是極其為之驕傲的。然而此時此刻,蘇瑞鴻摸摸下巴,沉著地搖了搖頭。
「楚冰出色的方面和你的不太一樣,她的更加難得,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在了解楚冰的過人之處前,蘇憑先知曉了楚冰異樣的原因——晚飯後幾人收拾了桌子在客廳閑聊,徐宜初問候起楚冰的外祖父,溫柔地拉住她的手拍了拍。
「總算是回來了,回來就好,以後見你父母也方便一點。小冰跟外祖父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很辛苦吧?我們跟你外祖父見過一面,人是很正直,但也太冷肅嚴厲了,脾氣還不好……他同意你拍戲嗎?我記得他以前挺看不上我們這行的。」
「一直不同意,我去讀表演系的時候在他書房外面跪了一晚上。」楚冰搖搖頭,隨即又說:「不過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畢竟當時沒人覺得我能走這條路。」
「事實證明,我可能也真的不太適合。」
徐宜初有心安慰,卻又想起她如今票房毒/葯的名頭,一時間有些為難。最後什麼都沒說,仔細地將她臉頰邊的碎發撥攏到耳後。楚冰大抵極其不習慣這樣的接觸,看起來有點僵硬,視線卻不自覺地盯著徐宜初看了一會兒,自己發覺后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眸。
蘇憑一怔,已然明白過來。
一個嚴厲剛直的外祖父和一個熱情嘮叨的母親,楚冰或許很尊敬前者,但應該同樣十分渴望後者。而他為徐宜初的那句開解,無形中就像是在炫耀一般,實在是有些刺眼。
在一片各懷心事的沉默中,蘇瑞鴻推了推眼鏡,率先出聲:「能拿下康菲斯特獎的最佳女主角,很了不起,沒人能說你不適合拍戲。就算……」
他的視線在楚冰的臉上停了停,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而委婉地問:「不過我聽朋友說,你和不少同行……相處得不是特別愉快?」
這種消息,在人物詞條里絕對不會寫,知道的都是業內有頭有臉的人。徐宜初聞言有些驚訝,楚冰卻笑了,眉眼舒展,不帶任何其他複雜的意味,顯得從容又美麗。
「不是特別愉快這個形容,用得太委婉了。我拿獎的電影是原住民題材,著重講的就是種族問題的陰暗面,從籌拍開始就困難重重,在上院線之前都不確定能不能過審。上映之後影評界風風雨雨,毀譽參半,拿了獎之後個人頁面被人攻擊了,連著好幾天都登錄不上去。」
「而且你們也看到了,票房慘淡到不忍心看,如果沒有康菲斯特獎,估計最後會被定論為一部徹頭徹尾的爛片吧。」
她今年二十歲,年紀輕輕,剛從科班畢業,到現在也只拍了兩部戲。第一部戲讓她展露頭角,第二部戲將她推上風口浪尖,兩部戲都無關情愛,拍得凌厲又尖銳,毀譽參半,票房慘不忍睹。
至於她是怎麼強硬面對媒體、面對抹黑、面對一片謾罵聲的,楚冰隻字未提。但心裡清楚,蘇瑞鴻既然問了出來,肯定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蘇瑞鴻嘆了口氣:「你性子太硬了,國外娛樂圈直白、複雜、殘酷,你一個小姑娘孤零零的,的確是不讓人放心……好在現在回國了,不管怎麼說,有什麼事情我們也能幫著照應一番,挺好。但是你要知道,國內的娛樂圈可能和國外情況不同,但各有各的殘酷法,像你這樣,會吃很多沒必要的苦頭。」
「如果不是因為父母的關係,我可能不會回國。其實不管在哪裡,困難總是有很多的。既有外界的,也有我自己的。」楚冰沒有多言,只是笑笑。
「但是我的目標沒有變過,這裡我要征服,那裡我也要重新殺回去,從今天開始一點一點努力,總有那麼一天。」
她把話說得這麼狂妄,眼神卻冷靜而平淡,生生將豪言說成了事實,只等時間證明。
等從蘇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夫婦倆美名其曰互相熟悉熟悉,將兩個孩子一起掃地出門,楚冰站在門口,身旁站著本來不想動,結果被數落一頓后趕出來的蘇憑,心中一陣無言。
有的人就是天生不對付,何必一味強求。楚冰招呼都懶得打,抬步就要離開,人已經向外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蘇憑在她身後開口。
「江越給你提供的那個劇本,是他家公司的投資,和他本人沒有多大關係。能把女主角的位置留給你,說明你已經通過了投資方的層層把關。所以你……」
楚冰回過頭去,蘇憑在她的注視中平靜地說:「所以你不用這麼避嫌,劇本挺不錯的。」
楚冰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一邊唇角輕輕向上一撇。
「因為我這張臉,很多人斷言我不適合當演員,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五官太具攻擊性,個人辨識度太高,什麼扮相都容易齣戲,戲路極窄。劇本我當場看過了,女主角是個相當艷麗的無腦花瓶。如果我在國內的初亮相是這個角色,那之後我想要跳出這個角色的束縛,實在是太難了。」
「我不接劇本是因為不適合,沒有任何其他原因。蘇憑,我看不慣你的很多方面,而你最讓我討厭的一點……」
「就是你的自以為是。」
楚冰鳳眼微眯,冷笑一聲,大步離開。
父母都在另一個城市,她在這裡孤身一人,今天上午剛從大洋彼岸飛過來,還沒來得及找住處。好在軒霆比較貼心,給她提供了一間高級公寓,楚冰來到小區,從門衛那裡取回自己匆匆寄存的行李。房子在十九層,一梯兩戶,頗為寬敞。她白天寄存行李后就去了軒霆,這一天太過忙碌,還沒來得及進來看看,等到了門口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她沒有房子的鑰匙。
鑰匙應該是去軒霆的時候拿,但她走的匆忙,沒想到要去交涉這個。楚冰坐在行李箱上,有些疲憊地抬手抹了把臉,迅速冷靜下來。
今天太晚了,先出去找個地方住,明天去把鑰匙拿回來。
她仔細想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其他疏漏之後打算離開。剛要站起身,電梯門開了,蘇憑抱著一紙箱東西,出現在電梯里。
一天碰見三次,饒是楚冰沒有針鋒相對的意思,臉色也徹底冷了下來。她看著高揚起眉的蘇憑,擰緊眉頭問:「你是變態跟蹤狂?」
「不,是你的新鄰居。」蘇憑頓了幾秒后才走出來,靠在電梯旁邊,饒有興緻地看著她,「怎麼不進去,你沒鑰匙?」
明擺著的事還問什麼,楚冰沒有說話,蘇憑卻從口袋裡翻出個鑰匙,在手上拋了兩下。
「沒帶鑰匙要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沒帶呢?」他面帶微笑地說,「你要是不說,我怎麼知道我給你來送鑰匙的行為有沒有意義呢?」
公寓居然買在一起,軒霆腦子有病。楚冰深吸一口氣,覺得與其被蘇憑調侃下去,還不如直接出去住。蘇憑卻出乎她意料地沒有再說什麼,把鑰匙和紙箱一同遞給她。
「鑰匙和生活用品,公司配備的,今晚先用著吧,不可心明天自己出去買。左面那間,採光應該沒有右面好。我今晚不在這邊住,你要是喜歡陽光足一點,明天我回來時我們換一下,我還沒有住過,關係不大。」
「你應該不是很想見到我。」見她接過東西,蘇憑轉過身朝電梯走,隨意地朝後面招了招手。
「不過遠親不如近鄰,以後日子還長,多多關照吧。」
他走的乾脆利落,電梯門很快關上,指示燈一路向下。楚冰看了電梯片刻,拿鑰匙開了門。三室二廳的房子,乾淨整潔,紙箱里未拆封的日用品一應俱全,樣式顏色簡潔大氣,讓她都頗為滿意。楚冰將各個房間都轉了一圈,推開卧室房門時忽而怔了一下,腳步停在原地。
正對房門的牆上掛著大幅的蘇憑單人宣傳照,小書櫃里是幾本精裝書和刻錄光碟,都是蘇憑參演的電影。床頭櫃的相框裡面放了照片,底下壓著折好的字條。
楚冰拿起來打開,軒霆娛樂的字樣映入眼帘。
軒霆倒也真的頗為有心,不知道是誰做的具體安排。蘇憑顯然還沒進過房子,驚喜倒先讓她領教了。
所以因為她沒有鑰匙,反而間接把蘇憑趕出去了一夜。楚冰站在原地,一時間進退不得,想到客廳里的紙箱子就覺得心頭髮堵。
而蘇憑甚至連退路都安排好了,只要她沒發現異常,明天只管說自己不喜歡房間太亮,換房子就順理成章。楚冰拿著字條站在原地,看著面前牆上朝她微笑的蘇憑宣傳照,良久后無聲垂眸。
「自以為是。」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