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苟利國家生死以
耐心等待三天~
赫赫城樓巍峨峻肅,秋日蕭瑟,城牆上血跡斑駁。城下屍橫遍地,護城河已是血色滔滔。
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日,世家們被皇族用鐵鏈拴住脖子,攆狗一樣攆出他們世代居住的盛京。
城外營盤駐紮,密密麻麻鋪向天際。
深夜,營中緩緩走出一個男子。
男子身量單薄到堪稱羸弱,眉眼清峻,著一身素白衣衫,臉色唇色是如出一轍的蒼白,可但凡見他一雙鳳眸冽如寒泉,任是誰也只被刺得骨子裡發冷。
這是一個極鋒銳雋麗的男子,也極難接近——面上寒霜只差寫明「拒人千里」。
男子掩唇低咳幾聲:「盛京……」他眸色幽邃看遠處古城,半晌,淡而無波一笑。
「十四郎。」
後方傳來女子一聲喚,男子回過身去。見著來者,他微一拱手,清清淡淡行禮:「主公。」
柳似皺眉。
她把臂上披風展開,上前披到男子身上,一面給他系帶子,一面習慣性念叨:「大半夜的,冷成這樣,你身子不好,別亂出帳篷。回頭受了風又成宿成宿咳嗽……」
男子抬手攏住披風打斷柳似動作,後退一步拉開距離,依舊以先前一般疏冷而不失禮的語氣道:「老毛病了,勞主公掛心。」
柳似額頭青筋跳了兩跳:「你就會這一句,成心氣我是吧?!」
男子權當沒聽見這話。
他轉過身,再度看向黑暗中模糊的盛京城。微啞的聲音在夜幕掩映下也帶出些縹緲:「主公,到盛京了。」
柳似的目光也隨之投向遠方:「是啊,我們……竟然真的,打到了盛京城下。」她意氣風發地笑,「十四郎,明日破城,我便封你做丞相!」
十四郎並不在意「丞相」之言,只淡淡道:「我應允過主公,這天下,終是您的。」
柳似一個晃神。
十四郎對她做下這個許諾啊……
那是很久遠時候的事情了。
柳似出生在世家蔣氏。她的母親是蔣家江南本家豢養的舞姬,而她是母親某次陪宴待客后的產物。
父不明的孩子沒資格姓蔣,柳似隨母姓,住在下人房,自小便被當做舞姬□□。
十餘年前,柳似母親病逝,樣貌出眾性情靈巧的柳似被和一批同等年齡的少年少女一起送往盛京——大抵是要把一批上等玩物,送去更需要應酬交際的盛京?
上京路上,柳似想盡一切辦法逃了出去。
可又怎麼跑的開?
她跌跌撞撞地跑,終於摔倒在地。雨已下了半夜,柳似蹭得滿身泥濘。
蔣家追兵的交談聲已隱約可聞,柳似卻怎樣也爬不起來,她忍了又忍,淚珠終於忍不住從眼眶裡滾落。
就是這時,她聽見頭頂一聲輕笑:「小姑娘,哭什麼?」
柳似抬起頭來。雨中少年長身玉立,衣衫如雪。
他微微彎腰,將手中素白紙傘前傾,為地上的小姑娘遮去風雨:「和我走嗎?」彼時少年的嗓音溫涼清透,尚未被長年累月的咳嗽磨損喑啞。
——柳似就這麼被拐回了那時已是少年一言堂的山寨。
接著……總歸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柳似不大想回憶那時的自己是怎麼熬過十四郎一波波的操練,成功通過考核,上位成了山寨的大當家。
上位的經歷太過慘痛,於是,當晚的歡宴之後,已長成青年的軍師獨處之時端正對她拜下身去,問——
「主公,可想要這天下。」
就格外難以忘懷。
自己是怎麼回答的,記憶中已不大清晰,只記得青年輕描淡寫:「那這天下,終將屬於主公。」
從久遠的記憶中抽出身來,柳似笑:「是啊,十四郎你……從不食言。」
只是十四郎並沒有接話的興緻,他應一聲,拱手,行禮告退,回了營帳。
柳似看著十四郎背影。相識十餘載,她竟不知他名姓。一句「你叫什麼」在舌尖滾了幾滾,又被咽回去。
——不在這一時功夫,擇日再問罷。
這晚,十四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中,他回到六歲那年,看著父母被山賊砍殺在自己面前。
他,或者說,她。
那一年,十四郎還被喚作十四娘。
他姓謝,上雲下崖,謝雲崖。
謝雲崖是謝家嫡系。他幼時同在外赴任的父母生活,後來父親任滿回京的途中被山賊劫殺,他因年幼,又生得一副好姿容,僥倖逃得一命,被山賊拖回了山寨。
山寨的生活並不好過。謝雲崖受了些苦,此後一直身子羸弱。
十餘歲時,布局已久的他聯絡到對立山寨,將此山寨搗毀,報了父母之仇。對立的山寨還算乾淨,人也豪爽,他換上一身男裝去了那,化名「十四郎」,在裡面做個二把手,不咸不淡地混著日子——爹娘已死,謝家無他親眷,倒不如寨子里清凈自在。
再後來,某次去寨子外,十四郎回來的路上,撿到一個哭得臉上亂糟糟的小姑娘。
十四郎一邊操練小姑娘,一邊算著日子,想著什麼時候小姑娘有能力代替他護著寨子,他便可收拾了包袱,自去尋個地方隱居。
然後啊,小姑娘成了山寨的大當家,十四郎剛收拾完包袱,山外傳來消息:世家,滅了!
他霍然起身,衣袖帶翻桌上茶碗:「什麼?!」
「二當家!皇家把世家全滅了!」
夷族之仇不報,人哉?非人哉?
他不想做皇帝,那麼,推翻了這天下后,總得有一人接手。
是夜,十四郎第一次叫出了主公。
「主公,可想要這天下。」
「……我,我想。但……」
「那這天下,終將屬於主公。」
可這個夢中的一切,與十四郎的記憶,截然不同。
他看見六歲那年,腥風血雨中,紫氅玄衣的男子走向牛車邊惶然的小姑娘,從從緩緩伸出手:「來。」
——這是一切不同的開端。
巍峨如山的伯父,寵溺溫和的兄長,還有……明媚午後,一杯清茶,永遠看不完的書。
這樣一段人生,溫暖到讓人忍不住想要落淚。
邊境外敵來犯,族中沒有合適人選禦敵,十四郎看著那個與自己相似又不同的少女對著伯父兄長故作興緻勃勃,終於換得機會,披甲上陣,為家中分憂。
再聰慧的少女,第一次殺人,也是會怕的。謝雲崖面色冷峻回到帳篷,終於沒忍住捂著胸口做嘔。
十四郎坐在少女身邊,看她吐到腹中酸水都沒有,癱軟在地上,又想起什麼一般,掙扎著坐起,強打精神提筆寫信。
伯父大人親啟:
虔請誨安,赴邊境月余……
……海天在望,不盡依遲。
伯父大人膝下,敬稟者雲崖。
字字句句皆是輕鬆寫意,絕不見分毫痛苦難受。
血腥味瀰漫的沙場上,收到家中來信是最快活的時候。十四郎看著謝雲崖收到伯父來信時瞬間亮起來的雙眸,也忍不住會心一笑。
又是一次大勝。外面慶賀勝利紛紛擾擾,謝雲崖坐在屋內,臉色冷沉:「可當真?」
「回娘子,奴親眼所見,絕無作假。」
「我知了,你下去罷。此事,勿再提起。」安陽王勾結蔣溫,給伯父下了毒……
她找來天下最知名的大夫。
「大夫,此毒……」
「恕老夫直言,除非能找到下毒之人手中的解藥,否則……」
「老夫告退。」
謝雲崖,闔上眼。
十四郎看著少女枯坐一晚,天明,她起身,自來了軍營后第一次打扮梳妝。
甚麼事情都可以交給別人去做,可事關伯父性命……
她走到安陽王身邊,清淡一笑:「王爺在做甚?」
除了自己,交給誰做,她都不能放心。
再後來,女子回京,跪在神色冷峻的伯父面前,庄肅地三個叩首。
「——侄兒,拜別伯父。」
在安陽王府虛與委蛇的日子,謝雲崖臉上笑意從未散去,眼底堅冰卻一日寒似一日。安陽王實在算不得難哄騙,解藥到手那日,謝雲崖親手驗了真偽,笑得落下淚來。
若是貿然離開安陽王,未免太過突兀,好在這時謝家造反……真正是再好不過一個時機。
謝家圍住王府,安陽王惶惶不安。
「王爺何必妄自菲薄。」謝雲崖笑得愈發溫柔,「雲崖跟著王爺,」她安撫般抬起手,落上安陽王後背,「不苦。」手中匕首插入他背後。
謝雲崖割下安陽王的頭顱,裝進早已準備好的箱子,回過身去凈手,險沒洗掉一層皮去。
十四郎看謝雲崖抱著箱子拜倒在伯父腳下,聽伯父字句冷淡,強笑著打開一個又一個盒子。他知道,女子的心底和他一樣無比明晰——
回不到過去了。
早在那個謝雲崖離開謝府的傍晚,一切便已無法回頭。
除非她說出自己離開的真正緣由。
可謝雲崖怎麼可能說出自己離開的真正緣由。
女子垂下眸。也沒有關係啊……能陪在伯父身邊,再有每日里一壺清茶,一本古籍,這已經是再好不過的日子。
謝清語調無波無瀾:「去找綉娘量量你現在的身段,改一改龍袍,明日上朝需用。」
謝雲崖愕然愣在原地。
她從未想過……要什麼皇位。清茶古書,已是畢生所求。
但,既然伯父說……
謝雲崖抱著箱子站在沈庭面前,理所當然地挑眉而笑:「我當初確然心悅沈庭。也打過待他登基,奪.權篡位的主意。但如今既然沈氏皇族已滅,我自然要拿他性命以表誠意。」
「別人給的權力,怎麼能叫權力?倚靠他人垂憐而到手的地位權勢,本就是個笑話。」
三兩句話,將動機解釋得一清二楚。
是她想做皇帝,伯父將皇位交給她,不過正中她下懷罷了。
第二日,謝雲崖坐在金鑾殿上,笑意悠悠:「諸卿,請起。」
……
十四郎頭痛欲裂地醒來,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他披衣出門,見到柳似時有一瞬恍惚。
夢裡的柳似,後來成為了新朝的宰相。只是總看謝雲崖不順眼——大抵是為了伯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