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自由的鳥(七)
第七章
從很早以前,在宿郢還是一串程序的時候,陸榭山就知道宿郢的存在。
那時候,陸榭山還不像現在這樣自由,作為陸家長子的克隆人和陸家的人體實驗素材,他唯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陸家大院,直到後來戎紀誕生,陸家不再需要他來為元首府的實驗提供人體數據時,他才算是勉強獲得了活動自由。
陸星星那時候才不過兩三歲,身體又不好,也是被圈養在陸家,一直把他當成親哥哥地跟著纏著,所以後來陸星星身體出了問題不得不換心臟時,他自告奮勇去做了手術。不過也因為陸星星喜歡他黏他,所以他幸運地換了別人的心臟,活了下來。
他雖然跟陸星星關係好,也把陸家家主叫父親,但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對外,他是陸家長子,對內,他不過是個失敗的實驗品。
人體實驗叫停后,陸家便把他當做陸星星的玩具放養著,一點也不擔心他會做出來什麼出格的事情——早年的許多實驗已經將他的身體徹底破壞了,如果不靠陸家的藥劑,他很快就會發瘋死去。.
不是沒反抗過,但在活命面前,他選擇了低頭。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還沒找到那個一直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他想知道,什麼是愛。
曾經,陸榭山以為陸星星是愛他的。因為陸星星愛他,所以他本該結束的生命和使命延續了下來,可是後來,當陸星星知道他其實只是克隆人以後,一切都變了。陸星星看他的眼神里再也沒有了對親人對哥哥的愛,只剩下冷冰冰的看玩具的膩味和嫌棄。
作為一個替代品跟一個玩具,作為一個生而知之的克隆人,他知道了也見過了太多不是「愛」的東西,所以他就想看看真正的愛是什麼。
他也知道,正是他想知道什麼是愛,所以他註定是個「劣質品」。真正的優質品應該像戎紀一樣,什麼都不需要,什麼需求都沒有。
那時候的陸榭山是這麼想的。
誰知後來,戎紀出了問題。
這個號稱最完美的人造人領袖身上最完美的地方,同時也成了其最不完美的地方。「宿郢」的出現則是為了解決這樣的不完美。
剛開始陸榭山對此嗤之以鼻,他也不相信一個編寫出來的程序能對人產生多大的影響,「愛」是人類的特權,人工智慧再怎麼智能,也只是個死板的機器罷了。後來,當戎紀因精神負荷過重多次精神崩潰昏厥後,他更是抱著看戲的態度旁觀這一切。卻沒想到,再次恢復使用精神治療程序的戎紀,狀態開始慢慢好了起來。
這說明,這個人工智慧程序起了效果,而且還是個不小的效果。
陸父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陸父更關注人造人的實驗,可陸榭山卻注意到了這個轉變。
他開始偷偷地收集「宿郢」的信息,想辦法竊取陸父的資料庫,持續地關注這件事,然後有一天他震驚地發現,這個「宿郢」即將擁有真正的生命,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
原因是:作為「宿郢」治療者的戎紀,他對這個智能程序產生了感情,不忍他繼續被困在虛擬世界中不斷自毀,所以為他造了一具人類軀體,讓他能夠在真正的世界里自由生活。
對一個人工智慧產生感情,多麼可笑的事情,但卻離奇地發生在了帝國最優秀的年輕領袖身上。
陸榭山認為,戎紀那樣全知全能的人物是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對一個虛假的人工智慧產生感情的,如果這件事屬實,那麼那個人工智慧一定有它的不同之處。
而這個不同,從邏輯上來講,就是它不再是「它」,而真正地成了「他」。
戎紀,這樣一個天生被剝奪了情緒的人,卻被一個機器治癒了精神傷痕,開始產生了一系列不應該產生的情感。
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被一個人工智慧實現了。
陸榭山太想知道了,被人工智慧愛著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呢?到底是有多好,被愛得有多深,所以才能使得一個天生無情的人也為之動容呢?
很想知道,太想知道。
因此,陸榭山決定截胡。他決定去搶走這個活生生的宿郢,不惜一切手段。
陸榭山始終相信,宿郢既然能把戎紀那塊毫無瑕疵的冰鐵捂化,肯定也能順手捂一捂他的。不說捂化了,至少能夠讓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感受一下,心被人捂著是個什麼感覺。
被人愛著是什麼感覺呢?心會是暖的嗎?
他不知道。
那個宿郢現在不是被設定好的機器了,他不會再無條件地愛任何一個人。
這樣更好。這樣,宿郢就再也不會屬於戎紀了。
畢竟……那個全宇宙最優秀的人造人,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會主動把自己心掏出來去往被人手裡塞的人。
陸榭山想著想著就笑了起來,他回憶著宿郢之前來不及躲避被他親吻了個正著時的驚愕,心裡非常得意:他琢磨著,戎紀不會掏心挖肺,可他會呢。
他踢了一腳地上已經沒了氣息的陸父,沉思了半晌。
陸父死了,他的葯也就跟著沒了,也不知道陸父留下來的葯夠不夠他吃一年的,不然的話,到時候要是失控發瘋,嚇到了宿郢要怎麼辦呢?
「唔,麻煩了呢。」
接下來怎麼辦呢?
*
宿郢接到陸榭山的電話時,戎紀剛剛從瀑汗淋漓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半坐在沙發上像條被拋到岸邊的魚一樣有一口沒一口地喘著氣,一雙渙散的眼半眯著。剛剛喝了一杯水,狀態已經好了不少。
猶豫了一下,宿郢將電話掛掉了,為戎紀又倒了一杯水:「您真的還好嗎?不用叫醫生嗎?」
戎紀接過水,搖了搖頭:「沒事。」
第二杯水完全喝下去后,臉色好了許多。
「您平時經常發生這種情況嗎?我是說,像這樣突如其來地瀑汗,看起來並不是很輕鬆。」宿郢看到他深色的軍裝襯衣幾乎都濕透了,心情有些複雜。
這當領袖的也不好當,身體差成這個樣子,難怪費璐亞要讓他囑咐對方要好好保重身體。這種身體狀態,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很不好。
戎紀放下杯子:「沒事。」
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還要再喝一杯嗎?」
戎紀搖頭。
「再喝一杯吧。」宿郢自顧自又去接了一杯水過來遞給戎紀。
戎紀也沒拒絕,慢慢喝了起來。
在昏黃的柔光映照下,這個沉默的男人顯得沒有那麼冷漠了,他低著頭一口一口喝著水的他看起來比電視上刻板的形象生動了不少。即便虛弱成了這個樣子,彎著腰背,也依然削減不了他每一寸骨骼肌肉自帶的銳利感。
臉還是那張臉,卻一眼熟悉,又一眼陌生。複雜模糊的直覺讓宿郢感到混亂又疑惑。
救命恩人……嗎?
等著這杯水再次見底,宿郢才觀察著對方的神色緩緩開口:「費璐亞說,您曾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您,我就沒有這一次新的生命。」
戎紀沒反應。
「我一直很想當面對您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感謝您對我的救命之恩。」
戎紀把杯子放下:「不用謝我。」
又成了電視上沒表情的樣子,光看臉什麼都看不出來。
宿郢笑了下:「不謝您謝誰呢?如果不是您的話,費璐亞阿姨和李希爾叔叔應該也不會成為我的家人吧?」
費璐亞他們也沒有刻意地隱瞞這件事,所以很輕易地就能猜得出來。他們從不避諱,甚至主動地在他們面前提及戎紀跟他過去有過的淵源,以及剛剛費璐亞刻意跟他囑咐的話,都讓宿郢在心裡有了些不多不少的猜想。
「我挺感謝您的,讓他們成為了我的家人,在我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對未來又一片茫然的的時候,他們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把我帶回了他們的家,讓我成為了他們家庭中的一份子,帶著我一點一點地融入這個社會。」宿郢低下眼看著自己的手,餘光瞄到戎紀右手背上延伸至手心裡的一條疤痕。
「現在的每天都很開心,很舒適,很平靜。」不止右手上有疤痕,左手也有。手背上有,指頭上也有。
「短短的半年時間裡,我從一個一無所有,連記憶都是一片空白的人,變成了一個有家庭、有親人、有朋友、有師長、還有……戀人的人。」說到戀人時,宿郢猶豫了一秒,但還是把這個詞說出了口。
他既然沒有推開陸榭山,就是有意去發展這段關係。陸榭山對他很好,他也不討厭對方,那……
「戀人。」戎紀突然開口重複了這個詞。
宿郢抬起頭,發現戎紀正看著他,但眼裡沒波瀾,什麼也看不出。
他不知道對方重複這個詞的意義是什麼。
「你選擇了他。」戎紀說的是個肯定句,可不知怎麼,宿郢卻從他什麼都沒有的眼裡看到了疑問。
宿郢不知道怎麼接,只好道:「他對我很好。」
戎紀看著他。
宿郢被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自在,避開他的注視看向別的地方。想了想,繼續道:「陸榭山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也是除了費璐亞阿姨跟希爾叔叔以外的人里,第一個對我釋放善意的人,他對我很好,為我做了很多事,付出了很多。」
「你喜歡他?」戎紀問。
「不討厭。」宿郢說,「沒有人會討厭一個全心全意對他好的人。」
「我問你喜歡不喜歡,你回答的是不討厭,你迴避了我的問題。」戎紀從沙發上下來,走到窗邊,「所以,你喜歡的是他對你的好,而不是他。」
對方擲地有聲的言語讓宿郢愣了一瞬,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戎紀已經為他的感情選擇下了判語。
「你選擇錯了。」
外面已是黑漆漆的夜,看不清白天那棵遮擋在兩人頭頂的花樹。
軍裝下的脖頸脊背上又漸漸地滲出汗水來,這次戎紀已經意識到了。但意識到歸意識到,他卻控制不了。
隨著淋漓而下的汗水,腦子也逐漸變得紛雜起來,許多從不曾冒起的記憶開始一片一片地浮到腦海中。
他想起那個虛擬的世界,想起那座小木屋。
他想起小木屋裡的小白狗,以及那個常常抱著小白狗坐在小木屋門口一日又一日地等著他出現的宿郢。
年幼的他總是被宿郢抱在懷裡,坐在對方的腿上,靠在屬於大人的溫暖的懷抱里,聽著對方講一些無趣無聊又幼稚的童話故事。雖然他不愛聽,但也懶得掙扎。
屋裡只有一張床,是給他睡的,因為宿郢不用睡覺。他知道宿郢是個程序造出來的假人,所以也從不為這種事發問。宿郢讓他吃飯他就吃飯,讓他睡覺她就睡覺,他知道是假的,所以也不怎麼在乎。
可宿郢不一樣,宿郢知道是一切假的,可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他依然會每天坐在他的床邊陪著他,一直到他睡著,只因為他認為小孩子需要儘可能多的陪伴。他堅持每天給他做不一樣味道的飯菜,即使知道那碗假飯於他而言可有可無。他每天都會抱一抱他,對他笑,向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示他對他的喜愛。
沒有一個人會討厭一個全心全意對他好的人。
即使那只是一個被人寫出來的程序,即使那所有的好都是被設定好的規則,他也不討厭。
「您說我選錯了,但我不這樣認為。」宿郢聽到這樣的判定,先是皺了皺眉,他剛想反駁,卻見戎紀後背又開始布滿汗跡的衣衫,不知怎麼愣了一會兒,心裡又冒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說不下去接下來的話。
先前的衣服還沒有干,這會兒又重新濕了回去,太可怕了。
「您是不是不舒……」
「不重要。」戎紀打斷他。
「但是您的汗已經浸濕軍服了。」
「不重要。」
宿郢沒有理他,他看到戎紀的嘴皮都已經慘白了,便固執地要去叫費璐亞。費璐亞曾經是戎紀的生活官,也兼任急救醫師,交給她是最準確不過的選擇。他怕對方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擔不起責任。
卻不想戎紀再次拉住了他。
「將軍,我去叫費璐亞,您……」
「我說不重要!」戎紀的聲音忽然拔高,厲聲道。不同於之前波瀾不驚的語氣,這一次,連宿郢都聽出來了不同。
宿郢還真被他吼住了,沒再動。
他不知道眼前這位大人物的反應為什麼這麼奇怪。
從頭到尾都很奇怪,而他自己更奇怪。
他問:「為什麼不重要?」
戎紀沒說話。
「您是帝國的元首、將軍、頂樑柱,為什麼會不重要?」
戎紀:「你的選擇是錯的。」
「我問您為什麼認為自己不重要,您回答的是我的選擇是錯誤的,您迴避了我的問題。」宿郢用之前戎紀否定他的模式來反駁回去,「所以不是大家認為您不重要,而是您自己認為自己不重要。」
戎紀下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但他的眼睛里依然什麼也沒有。他沒有因為宿郢的反駁而感到憤怒,也沒有悲傷,很平靜。彷彿剛剛那厲聲的呵止根本不存在,是宿郢自己的幻覺。
他鬆開了宿郢的手,第三遍重複了自己的觀點:「你的選擇是錯的。」
宿郢等他繼續說。
戎紀顯然狀態很差,臉色慘白,整個人跟飄在空中的鬼魅一般,可語氣卻沉到了地底下:「我給你生命,給你自由,給你選擇,不是為了讓你做一個錯誤的選擇。」
錯誤的選擇……嗎?
宿郢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我們曾經是怎樣的關係,所以您才能這樣來評判我的情感選擇,但是我想告訴您,不用擔心,我現在很幸福。」
戎紀看到宿郢笑了起來。笑得很溫和,但也很疏離。
「作為一個人類,犯錯是必然的,我不害怕犯錯,也不會因為預見了一條還沒有看見結果,單單隻是「可能」錯誤的路就畏首畏尾,而且,人類不是機器,沒有那麼準確的判斷。」
戎紀的瞳孔一瞬間縮小。
「如果我的選擇真的是錯的,我也認栽,我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宿郢說,「但我希望我有這個的自由,我希望我能有選擇的權力,所以……」
宿郢沒有說完,但戎紀已經聽得很明白了。
戎紀忽然想起,在曾經的曾經,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時,跟白令的一段對話。
【如果你給這位西斯理博士做實驗品,你就可以不被你父親放棄,你願意嗎?】
【會死嗎?】
【西斯理博士的實驗沒有什麼太大的風險,死是不會死,但可能會很痛苦。】
【「痛苦是什麼?」】
【唔……我也不太清楚這是什麼,「宿郢」的作用就是教會你使用人類的感情,等你有了正常人類的感情,你就知道痛苦的滋味是什麼了。】
白令是個冷血的人,對著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年幼的他也不會說半分謊話,只會引誘著他去觸碰那些最殘酷的東西,然後在一旁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他也記得他自己的回答。
【那,就做實驗品吧。】
什麼是痛苦呢?
戎紀還是不大清楚,就像他不清楚為什麼他剛剛會說出那些不合常理的話。又是為什麼,他解下了自己胸口的那個方塊吊墜。
他打開了吊墜,從裡面拿出一片只有小拇指甲蓋一半大的晶元。
這個晶元里,裝著他所有的夢境。
「這是……?」宿郢有些疑惑。
戎紀看了晶元半晌,但並沒有將晶元交給宿郢:「這是我的東西。」
「什麼?」
「曾經有個人跟我說,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是因為他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戎紀將手掌合攏,將晶元攥進手心裡,「恭喜你,人類。」
願你所願。
*
實驗室被徹底關閉,同時還被禁了足哪裡也去不了的白令抱著剛「出生」不久的戎瀝兢兢業業地當保姆。
他剛給孩子喂完動物奶,這時正抱著小奶娃一搖一晃地走著,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來哄這個未來的帝國小接班人睡覺。
「小傢伙,你認為人類跟機器最大的不同在哪裡呢?」
小傢伙已經眯著眼了,根本不理會他。
他一邊笑一邊神經質地自問自答:「笨蛋,當然是因為人類有他們自己的選擇,但機器沒有啊,當機器也有了他的選擇,人類啊就該煩惱咯,所以……你說他是人類呢還是機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