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消失的使節團(六)

59.消失的使節團(六)

雨後的洛安城青煙淡淡,天還未明,衙門後院濕淋淋的,樹椏上的水滴不斷落下來,小水坑裡散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圖柏的手按在窗台上,手背綳起一道蒼白的青筋,他目光幽暗,看著散盡的水紋,開口說話,聲音從那段漫長的成長時光中恍然抽出,帶著記憶里嘔心瀝血的悔恨和不舍,布滿了滄桑和疲憊。

「我以為她捨不得他,所以殺了所有人,唯獨放過了季同。」

圖柏微微側頭,垂著眸,俊美的側臉如一尊雕像凝固,牙關緊咬著,喉結慢慢滾動,將痛楚一聲不響咽進腹中。

太疼了,疼的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

「我忘了,呵……我竟忘了……我還一直以為……」他撐在窗檯的手臂顫抖起來。

他頭疼愈烈,疼的快死的時候——

他喪失記憶,只能在腦海中一遍一遍重放受欺凌、受矇騙,無能為力看著丫頭死在他懷裡的時候——

他被季同用丫頭的骸骨威脅的時候——

他難以忍受的時候——

圖柏太痛的時候就會想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為什麼你連死都捨不得他,為什麼——圖柏順著牆壁滑落坐到地上,曲起雙腿,將頭埋在膝蓋之間,筆挺的脊椎骨彎了下來,肩膀劇烈的顫抖。

卻依舊一聲不吭,只把血淚都咽進喉嚨。

原來他的小女孩,一直未變。

一雙修長的手搭上他的肩頭。

圖柏的身體渾身綳的死死的,不肯抬頭。

千梵單膝蹲在他身旁,充滿力度和安撫的手掌在他脊椎骨重重撫過,推開他僵硬的肌肉,揉摸發疼發冷的骨骼。最後摸上圖柏的右耳,摩擦柔軟的耳廓。

圖柏喉嚨發出一聲含糊的嗚,下一刻,他像是咬住了什麼,將嗚咽吞進了腹中。

他早就過了哭嚎的年紀,所有的大喜大悲,都被咬緊的牙關強行捂在了胸口,任由一顆心凄風苦雨,也終究是哭不出來一聲的。

千梵心疼的猶如萬千針扎,掰開他的手臂,強迫他抬起頭,將濕漉溫熱的唇貼上他額頭,「阿圖……阿圖……」

圖柏散亂的頭髮被汗水濕透了,凌亂垂在額前,下巴綳成一條冷硬鋒利的線,漆黑幽深的眸子襯的臉色更加蒼白。

他的眼睛惡狠狠又空洞的盯著前方,隨著眉心傳來柔軟溫暖的溫度,他渾身一震,瞳仁猛地回縮,喉嚨逼仄出一聲窒息般的喘息。

千梵低頭去看,被回過神的圖柏一把抱住了,死死的摟住,把臉埋在他肩膀。

渾濁嘶啞的聲音從緊密相貼的地方傳出來,急切、痛苦、絕望的叫喊起來「丫頭……丫頭……」

千梵大手撫摸他的後腦,唇貼在他耳旁,溫柔繾綣道,「她在你心裡,阿圖,她永遠都在你心裡。」

圖柏趴在他肩頭,愣愣聽著這句話,一滴眼淚從黑眸倏地落下。

他閉上了眼,終於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這些錢你留著買件裙子,別給我買胡蘿蔔了,兔子什麼都吃。

——你喜歡吃,我就要給你買,我想對你好。

記憶里的淋漓鮮血一寸寸剝落,一間露著破洞的茅草屋浮現出來,屋子的角落裡,一隻雪白的奶兔子和一個野小孩頭對頭躺在稻草桿上,望著滿天璀璨的星河,很小很小聲的說著悄悄話。

圖柏閉著眼,成熟俊美的臉龐浮現淡淡的笑。

悵然若失的心漸漸回到了胸膛里,平緩有力的跳動著。千梵回來了,他的小女孩也還在他的回憶里不知疲憊的大笑著,圖柏覺得自己又累又困,於是放任自己,就地趴在千梵身上睡著了。

察覺懷裡的人呼吸變得綿延,千梵側過頭親了親他鬢角,靜靜凝望著這隻兔妖,撫摸他生出青茬的下巴,低聲說,「阿圖,你要好好活啊。」

太陽從清澈如洗的雲空浮出,黎明清冽的空氣散發著雨後的芳香。

杜雲昨夜被聖旨嚇住了,做了一晚上的噩夢,早上起來一睜開眼就去找吃的,安慰自己受了驚嚇的小心靈。

他晃悠著走到圖柏的側院里,還沒邁進去,忽然想到他忘了一件大事。

山月禪師去哪了?

杜雲從拱形石景牆邊扒著往裡面看,院子里竹林蕩蕩,安安靜靜,連一片衣角都瞧不著。

他抓耳撓腮,心道,「山月禪師昨夜不還站在這裡嗎?莫非等不到老圖自己走了?」他一拍巴掌,樂道,「走了好。」還沒樂完,臉色又一皺,恨恨的想,「虧老圖為你醉酒,想你想的睡不著,這麼容易就走了,白瞎那死兔子一片真心。」

杜雲來來回回想這個想那個,想到最後,嘆口氣,「他可別又難受了。」說著就往圖柏房中走,「老圖,太陽曬屁股了,快起床。」

千梵在杜雲剛踏進院子就察覺到了,懷裡的青年睫羽顫了顫,看似就要醒了過來。

在那雙眼睛睜開的剎那,千梵抬手點了圖柏的睡穴,將他打橫抱起來放到床上,讓他安穩再睡一會兒。

第一次見圖大爺如此憔悴。

千梵低頭給他拉好被子,溫柔凝望床上的人一眼,取過自己已經干透了的裟衣換上,轉身出了門。

杜雲悶頭走著,心裡琢磨怎麼去安慰圖大爺,視線里出現了一雙素色靴子,他順著靴子往上看,被嚇了一跳,朝身後退了兩步,結巴道,「你、你怎麼還在!」

往千梵身後看了眼,臉上跟吃了蒼蠅一樣,「你從老圖房中出來的?」

千梵整了整袈裟,眉目清秀工整,目光淡然,「貧僧與圖施主之間的事,杜大人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杜雲負手,挺起胸膛,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虛,「知道又如何,驚世駭俗,於情於理皆是不合。」

千梵手中緩緩撥動佛珠,「何情何理,才成趁了大人的意?」

他氣質本就清淡,常年浸在寶鼎焚香重,更染了一身神佛的不怒而威,不笑的時候給人,讓人平白生出敬畏。

杜雲喉結滾動,眼睛不敢看他,落在一處虛無的點上,「你……」,他因為撕了圖柏的莫忘書,心裡總有點做賊心虛的意思,支吾了一會兒,轉念一想,他是一心一意為了老圖好,半分私心都沒有,怎麼反倒成了小人了。

想到這裡,杜雲抬眼,灼灼看著山月,「你是大荊國第一禪師,佛門清規戒律甚多甚嚴,禪師應該比杜某更清楚哪些戒能犯,哪些戒不能犯,怎麼如今倒是反問起我來了,大師是真不知道,還是打算在佛祖面前也裝傻充愣呢?」

千梵平靜看著他,「原來大人指的是佛祖的情理。」他說,「若貧僧還俗歸家,大人可否認了我與阿圖呢?」

杜雲一驚,他心中是打定主意千梵不可能還俗的,拋開其他不說,如今千梵於天下佛中門徒而言,可以算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若他能安然無事留在皇帝身邊幾年,興許將來能流芳百世,受天下信徒敬仰信奉,何其的榮耀光輝,怎可能說放下就能放下。

杜雲不相信,眼睛亂轉。

千梵也沒打算讓他信服,緩緩走了一步,「阿圖是何時犯病的?」

杜雲在他威壓之下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盯著他,「他要是不想告訴你,禪師就不必知道了。」

千梵說,「回去的路上對嗎。」他眼瞼垂了下,「我該留下他的。」

冰雪封路,圖柏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的樣子杜雲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了,心裡升起一些憤怒,「留下來又能怎麼樣,禪師此行前來,不也只是因為陛下的旨意嗎,你根本就不是因為想見他,你——」

千梵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目光中的深意讓杜雲一愣,然後,他猛地回神過來。

杜大人為朋友的憤怒還沒消下去,立刻替皇帝深深擔憂起來。

這道聖旨,是千梵讓皇帝下的,否則番邦來往、皇子失蹤的事怎麼可能落到他區區一個洛安城知府的頭上!

這可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關係啊!

人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很難消除,比如現在杜雲看千梵,怎麼都覺得他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也大錯特錯。

杜雲臉上青紅交加,喜怒莫辯,千梵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心裡想的什麼,不由得苦笑,自己在這位杜大人心裡是不是早已變成了向皇帝耳旁吹風,蠱惑聖上,妖言惑眾的妖僧。

他望著天邊的浮雲,裟衣被微涼的風吹拂,「阿圖的莫忘書中沒有我。」

杜雲立刻反駁,「所以禪師在老圖的心裡根本不重要!」

千梵收回視線,高深莫測看著他,「半年前阿圖也犯過病,就在他從城樓下救起秦初新那日,我送他回客棧,第二日他醒來后,一眼就認出了貧僧,杜大人如何解釋?」

想起那一會兒,杜雲悔不當初自己沒早點看出圖柏對山月禪師的這股歪風,否則早就掐死在苗苗里了,「杜某無需向禪師解釋什麼。」

千梵勾了下唇,陽光照在地上的水窪中,反射進他眸中一抹流轉的光,「他現在不記得貧僧,是因為有人改動了他的莫忘書!」

杜雲頓時被釘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著清風皓月的僧人。

能睡個好覺,簡直太難得了,床上的人睡的不醒兔事,舒舒服服抱著被子一覺睡到了午後,醒來后只覺得渾身酸軟,筋骨都銹了。

午後的陽光正茂,他晃晃悠悠摸到廳堂里,看見杜雲與千梵分堂而坐,各據一側,杜雲端著茶杯若有所思,千梵垂眸斂目緩緩撥動佛珠,靜心念禪。

他目光在二人身旁的位置飛快轉了一圈,心中便有了思量,晃到千梵身旁一屁股坐下去,修長的兩條腿交疊起來,斜靠著椅背,沒骨頭似的把腦袋歪到千梵身上,沖杜雲一揚下巴,「你瞅什麼呢。」

杜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茶盞砰的放到桌子上,「能不能坐好,有沒有個人樣。」

聞言圖柏一樂,懶洋洋枕著千梵,大言不慚說,「圖爺一隻兔妖,裝人樣做甚麼。倒是你,怎麼看起來跟被女鬼吸了魂似的。」

提起此事,杜雲更加糟心,看著面前的兩位大神,覺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於是憋憋屈屈很不想說話。

師爺帶著孫曉走進來,坐到杜雲身旁,「何時啟程?」

孫曉坐在一旁,偷偷摸摸將他圖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又不大好意思瞅了瞅大師,看他二人似乎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想想也是有情兔終成眷屬,心裡跟著杜大人做的那點虧心事總算煙消雲散了,眉開眼笑,「對,我們什麼時候啟程?師爺說這回我們也去。」

那道聖旨寫了什麼,圖柏那會根本比杜雲還心不在焉,就著靠在千梵肩頭的姿勢撩起眼皮,「去哪?」

「銅水峰,后閩使節團和六皇子丟了。」千梵高度概括,簡明扼要。

圖柏唔了聲,「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們說話的聲音沒故意掩飾,杜雲聽得一清二楚,誇張的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陰陽怪調說,「看你話說的,跟你們很熟一樣。」

圖柏轉過腦袋,把眼睛眯起成一條線。

杜雲被他看得不自在,「瞅我作甚。」

圖柏坐直身體,唇角彎了一下,他起來的時候將自己特意梳洗了一番,此時星眸劍眉,英氣逼人,「我忽然有幾件事想不明白。」

杜雲用目光詢問。

圖柏笑了下,眸子黑黑的,「我不記得千梵了,但你們應該記得,為何杜云云你從沒提過他?」

他笑的十分隨意,卻讓杜雲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伸手去摸茶杯,卻不小心打翻了水,杜雲連忙站起來去擦,被走過來的圖柏按住了手。

圖大爺拿塊抹布,「得了,你還是安生坐著吧。」

說完利落的將打翻的茶盞和茶葉收拾乾淨,隨手把抹布丟到一旁,剛剛的問題好像被這個小插曲也給打翻了,圖柏就像是隨意問問,自然而然接過師爺的話,「既然皇帝有旨,我們就儘早出發吧。」

師爺頷首,轉頭去看杜雲。

杜大人這輩子的驚嚇都給了面前的兩位大神,獨自坐著抖了一會兒膘,想起圖柏覺得怕,想起山月禪師覺得怕,想起失蹤的六皇子更是怕上加怕,簡直凄慘的不得了,很需要被人來疼一疼。

有氣無力的撐住額頭,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去不得,你們去吧。」

「為何?」圖柏問。

杜雲委屈捏著袖子,「我我我不能見六皇子,絕對不能。」

圖柏和孫曉紛紛驚訝,師爺老神在在不說話,千梵眼觀鼻鼻觀心早已經入定成佛。

杜雲煩躁的站起來在廳堂里走了兩圈,神神叨叨嘟囔著,不知自己想到何處,腳步猛地一頓。

「我跟他有仇,我被貶到洛安城,就是因為那位六皇子!他若是見了我,一定會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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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就是這樣的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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