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消失的使節團(十二)
圖柏,「是元良將的陰軍。」
解羽閑走過來,手裡還搖著摺扇,「魑魅魍魎?」抬頭看見一團濃雲徐徐浮來遮住了頭頂皎潔的月光,大地一下子陰沉起來,「有點像,不過這玩意都是騙人的吧?」
他一靠近,圖柏就把千梵扯走了。
見他這副陌生警覺的表情,解羽閑想起千梵在信中叮囑過他圖公子身體欠安對之前的事都不記得了,來的時候莫要聲張之類的話,他用扇子抵住下巴,一點都不聲張的說,「小圖圖,你不記得哥哥啦。」
一下子領悟到了嘴賤的痛快。
圖柏冷冷瞥他一眼,眼裡寒光乍現,心想,「弄死你個妖孽。」往千梵身後站了站,委委屈屈說,「你是我哥哥?」
解羽閑剛要答應,對上千梵的清明深沉的眸子,立刻噤若寒蟬,打開摺扇擋住了嘴巴。
自古賤人就沒好下場,除非身旁有個不動聲色深藏不露的山月禪師。
客棧大門緊閉,他們不想叫醒掌柜的,於是就又嗖嗖嗖原路飛回了屋子。
除了躺在床上天打雷劈都叫不醒的六皇子外,所有人又都集聚到了圖柏的房間。
這回還多了一位白天還是他們閑扯淡的主角之一那伽。
千梵接上解羽閑之前的話,「如果是有人裝神弄鬼,原因是什麼?」
他們一行人就是為了尋找使節團和六皇子而來,身上既沒有裝太多錢財,也不是要查案捉人,有人故意弄出點聲音做甚麼,嚇他們嗎,可要是嚇人,就這點動靜能嚇到誰,況且還只在夜裡出現,沒理由。
杜雲困得要死,霸佔了圖柏的床盤腿坐在上面,強打起精神,「對了,既然現在六皇……」剛一提這個名字,屋裡有人就不樂意了,杜雲於是從善如流的避嫌不再開口,由師爺代勞,說,「也許殿下知道些什麼。」
宗雲添既然是混在使節團里跟到了這裡,那麼其他人都消失的乾乾淨淨,怎麼就他一個人沒什麼事,他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師爺說罷把目光投向了跟六皇子最親近的男人身上,其餘人也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看向那伽。
那伽在東越國向來受萬人矚目,這會兒不知道什麼原因,莫名有點虛,低聲用不熟練的漢話說,「雲添,不方便,睡了。」
而且是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的那種睡。
其他人立刻一臉瞭然的神情,要不是看在他的身份,很想『吁』一聲出來。
那聲粗喘可是真真正正存在啊。
那伽竟被幾位半生不熟的人看熱了臉,用力乾咳兩聲,說,「后閩,來荊,有問題。」
杜雲一下子精神起來,也顧不上自己那點彆扭,「陛下知道什麼?可否告知在下。」
那伽點點頭,說了一句話,但他用的是東越語,其他人都聽不懂,可他想說的用漢語也表達不全,只好用藍色的眸子和其他人無辜的大眼瞪起小眼。
看了片刻,圖柏揮揮手,「得了,先去睡吧,等六皇子醒了再說。」起碼宗雲添要是什麼都不知道,還能充當翻譯。
各睡各覺是眼下最好的方法,於是大家都回去接著睡了,而那古怪的行軍聲這回連夜又響了一次,圖柏出去看了,仍舊沒有發現。
第二天一早杜雲就爬了起來,倒不是因為著急找人,而是解閣主竟然點了一盤香酥野豬蹄,坐在大堂的一張桌子旁,香味順著盤子裊裊飄進杜雲的房間,立刻將他瞌睡蟲饞死了。
杜雲邊跑邊系腰帶,胡亂扒了兩下頭髮,腆著臉一屁股坐到解羽閑對面,「解閣主,我見過英俊的人,見過體貼的人,可從來沒見過像你這種即長得英俊好看又溫柔體貼得我心的男子,容我問候一句你的娘親,究竟是怎樣的奇女子才能生出你這種人中龍鳳。」
解羽閑一手端著昨夜師爺給的書,一手搖著扇子,從書上收回目光,斜眼看他,「本閣主也發現杜大人饞的時候特別能言善道,小嘴跟蜜一樣甜,本閣主聽得都不想讓你吃飽了。」
杜雲表情一頓,抿住了唇,眉宇間一副呼之欲出的可憐。
解羽閑看著他笑,實在想不出當年那位滿朝風雨的狀元郎到底怎麼長成了這種奇葩,不過他轉念一想,當年的杜雲可能也就這樣,要不然正常人能幹出用小棍棍戳皇子臀部這種事嗎。
他轉過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杜雲的腦袋,然後順著杜大人的臉慢慢滑到了他的喉結。
杜雲睜大眼默默咽了下口水。
解羽閑莞爾,用扇柄將他的領口挑整齊了,「吃你的吧。」
杜雲馬上不客氣的啃起豬蹄,啃的肉沫紅油一頓飛濺,啃罷一個,正要再探出手,忽然,連豬蹄帶盤子都被人端走了。
旁邊的一隻桌子上,六皇子宗雲添半身不遂的歪在椅子上,微微抬起下巴,沖杜雲露出個嘲諷的笑容,手指優雅的捏起搶來的豬蹄撕了一條肉塞進嘴裡。
杜雲敢怒不敢言,低下了頭。
不過還不等解羽閑出聲安慰,就見那張臉上的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轉出一股子蔫壞蔫壞的壞水。
杜雲哎喲一聲站起來,「殿下,您這是怎麼了?」往人面前一站,滿面擔憂,將六皇子上下看了一遍,長長哎了一聲,「殿下呀,是不是客棧里的床太硬了硌著您了啊,下官真是該死,這就去請大夫來給您看看。」
宗雲添不知道杜雲是真傻還是假傻,這都看不出來,冷著臉說,「不必了。」
杜雲殷勤道,「那怎麼成,您可是要回去給公主成親呢,如果您不是給床鋪硌著了,臣瞧你的坐姿有點像是內痔啊,臣祖上有人會這個,要不臣給您看看……」
「滾!!!」宗雲添臉上青青紅紅一大片,他一動怒,屁股跟針扎似的更疼了。那伽聽不懂他們說了什麼,低聲讓旁邊的侍從翻譯,被宗雲添連忙羞惱的止住了,憋憋屈屈,快氣死了。
解羽閑在一旁笑的扇子都捂不住。
杜雲聽話的一彎腰,「得嘞,臣這就滾。」邊走還邊扭過頭叮囑,「殿下,那地兒不舒服千萬不要吃得太油膩啊,不然出恭就——」
「……」
宗雲添惱怒的將豬蹄摔進盤子里。
等人到齊,用罷早膳,眾人移步房內,開始詢問正事,宗雲添還氣的看見杜雲就想將他剝皮剜骨剁了喂狗,杜雲把神色一收斂,端端正正對他稽首行禮,「大事為重,還望殿下暫且繞過臣的狗命,等到大荊國泰民安,杜雲就是死在殿下刀下也死而無憾。」
真是憂國憂民忠心耿耿死而後已感天動地的一臣子。
宗雲添發現自己再多說一句就變成了紈絝不可理喻殘暴的皇親貴族,於是深吸一口氣,決定不與賤人論高低。
解羽閑站在杜雲身後,眼裡滿是欽佩的笑意。
圖柏小聲湊到千梵耳邊說,「我還是個第一次見有人對杜雲露出這種笑容。
千梵抿唇笑下,合手念了一聲佛號,「殿下可否知道后閩使節團入荊送公主為質之事?」
一提正事,在場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宗雲添點點頭,看了眼那伽,「我就是跟著他們進入大荊國境的,本打算一路混進帝都,卻不料——」
「不料什麼?」杜雲忙問。
宗雲添不想搭理他,千梵只好又重複了一句,「殿下遇見了什麼?」
宗雲添看著手裡的茶杯,漆黑的眸子里有點疑惑和匪夷所思,「車隊正走的好好地,忽然前面一陣躁動,接著地面劇烈晃動起來,地面好像裂開一道黑漆漆的裂口,所有人和車馬都驚恐尖叫著掉了下去,而我是被瞳鈺,就是我的侍衛在陷落的千鈞一髮之際拋了出來,才幸好沒被吞沒。」
圖柏環著手臂,將他最後的兩個字在唇間琢磨了下,可使節團消失的地方他見過,土地平整,雜草旺盛,看不見任何異常,根本不像是發生過什麼,他聽見杜雲小聲哼了一下,瞬間想起前一段時間說起元良將時,杜雲開玩笑,說是元良將地下有知將居心不良的后閩使節團全部帶入了地底下了。
杜雲顯然也想起來了,毛骨悚然的搓了下手臂。
這時,那伽在宗雲添耳旁說了句話,宗雲添不耐煩打斷他們的思路,「那伽問你們對后閩了解多少。」
后閩十三部落與大荊因為義平坡一帶糾纏了數年,朝堂上戰報來往頻繁,當官的和久居宮中的人都有所耳聞。
杜雲說,「后閩是小部落組成聯盟,民族居多,圖騰和信仰聽說都有兩三個,人心不齊也說不好,民風彪悍好戰,而後閩王是從十三部落中的一個小部落推選而出,軍隊和武士也大多出自這隻部落。」
宗雲添將他的話翻譯給那伽聽,那伽點了下頭,又問他們對這隻統領后閩十三部落的小部落有沒有了解。
其餘人包括千梵也搖了搖頭,在他們眼裡十三部落組成的聯盟國才算敵人,而至於敵人內部分了多少民族,就語焉不詳,不會有人注意到。
宗雲添將其轉述那伽,那伽見他坐的難受,將他抱到自己腿上,隨即講了一番話,宗雲添聽著流露出驚恐的表情,他聽完長長的一段話,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消化明白是什麼意思,於是嗓子發乾,給早已經等不及的眾人翻譯說,「那伽說統領后閩部落的民族喚作惑人,惑人雖然人數不多,但后閩王和強悍的將士都出自惑人,那是因為惑人有一種奇詭的巫術,能顛倒人的神志,使對方對自己言聽計從;能腳下生血,長出使人吃了強壯的陰果,還能讓白骨生肉,死屍復活。」
聽到這一句,圖柏眉頭輕輕一皺。
宗雲添說,「而那種巫術不是什麼法術,而是一個女子,每一年惑人都會有這麼一個女子出生,那種女子被稱作般娑。」
宗雲添喉嚨發緊,黑亮的眼裡露出怒火,「那伽說被送往大荊為質的公主,很有可能就是后閩十三部落的般娑。」
杜雲猛地站了起來,因為站的太快,眼前有些發黑,「他們竟敢明目張胆將這種人送進我大荊的皇宮?」
圖柏從一旁取出一張白紙鋪到桌上,思考片刻,寫下后閩、皇宮兩個詞,用一條線牽出來,之後在下面加上元良將,再是銅水峰,最後他從「后閩」和「銅水峰」兩處牽出一道長長的線交錯成一個點。
「我有兩個問題,如果后閩居心不良目的是將妖女送進皇宮,那麼他們在銅水峰失蹤可否認為是個意外?」
圖柏又用毛筆將銅水峰重重圈了出來,將筆丟在桌子上,抬眼環顧眾人,「為什麼是銅水峰不是別的地方?」
千梵看著紙上的字,走到桌邊撿起筆,懸腕於宣紙上,筆尖穩穩指著『后閩』兩個字,「假設公主是般娑,意外是必然的。」他邊說邊寫下蒼勁有力的正楷,「你的第二個問題,銅水峰近幾年從未發生過失蹤人口的案子,甚至連嚴重一些的天災也不曾有過,卻單單使節團在這裡出了事。」
說完擱下了筆,眾人圍過去看,三行楷字寫的正是般娑的巫術——控心術、強氣血、生死人肉白骨。
圖柏眼睛眯了一下,使得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漆黑的瞳仁,然而幽光依舊似刀刃射了出來,「你的意思是有人知道般娑的事,所以在銅水峰埋伏了使節團。」
他捏著下巴,「那之所以選在銅水峰是因為方便伏擊,撤退容易,還是說埋伏的人就住在銅水峰附近,所以才就近選擇?我賭後者,因為銅水峰山路陡峭,不宜躲藏,不算伏擊好地方。」
他停頓了下,「再者,暗中埋伏的人是想要妖女做什麼?控心術,最值得控制的是皇帝。強氣血的話,可以大概知道埋伏的人也許沒那麼強悍,甚至並沒有軍隊,所以才需要變得強大,那麼生死人肉白骨……」
最後幾個字圖柏沒說下去,但在場的人皆露出震驚懷疑的表情,杜雲眉頭緊皺喃喃自語,「地點是銅水峰……生死人的巫術……軍隊……銅水峰……」
然後他的瞳仁猛地放大,「銅水峰、軍隊……難道有人是想要復活死了一百七十年的開國大將宗元良嗎?!」
這句疑問里包含了太多驚恐和難以置信,如果不是眼下當真遇到了陰軍,知道了般娑的存在,圖柏一定會覺得簡直是凡人異想天開,故弄玄虛,要笑掉他的小門牙。
但浩浩蕩蕩的行軍聲就在窗邊鬼魅般迴響,逼他們不得不去相信這個事實。
可誰要復活宗元良?理由又是什麼?
這時,站在角落裡一直不言語的解羽閑揚了揚手裡的書,「理由很難想嗎?他的後人認為元良將是蒙冤受屈至死,所以想要復活他,這個理由不成?」
杜雲表情怪異,「蒙冤受屈?你聽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