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程家內丹(四)
『胎氣』二字像一枚雷子投入了平靜的湖水中,登時將在座的老幾位的臉上給炸的精彩紛呈。
千梵抬眼掃了一圈,從他們的臉上看出自己白日里意識到般娑說的話時的樣子,現在雖然心裡早就有了底,被杜雲這嘴賤的直白說出來,仍舊是忍不住震驚,心像是被懸了起來,掛在山尖上給這股從后閩部落吹出來邪風刮的左右搖擺,惶恐不安。
他愣是沒從『胎氣』二字往後延伸多想一些喜氣的東西,只是擰緊眉梢,神情凝重的問,「他何時能好?」
般娑眨了下卷長濃密的睫毛。
杜雲也道,「對啊,他這胎氣什麼時候能好?」
感情也僅僅是被這二字驚住,一點別的想法都沒,腸子直的惹人髮指。
般娑不知道如何解釋,伸出纖細的手指往杜雲手腕一搭,杜大人反應不及,又被控了心神,細聲細語說,「聚靈珠已始聚靈,非亡不可斷,母體不可有損,否則精元難以供養靈胎,得結局未償,一屍二命。」
話剛說完,千梵就碰灑了桌上的一盞茶,他神情凌冽,眉眼浮出肅殺之意,『圖柏會因聚靈珠喪命』這個念頭讓他遍體生寒,將他的神經凍的快要崩裂開了,「有何解決之法?」
般娑從沒見過有人對聚靈珠聚靈會表現出如此厭惡慍怒的神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甚至懷疑可是自己所說有誤。
見山月禪師已經快要失去理智,師爺站了起來,依舊是面無表情的那張臉,不過眼中卻多了幾分深沉的暖色,他沖千梵稽首見禮,說,「恭喜禪師就要當爹了。」
這一恭像火苗倏地鑽進了千梵心裡,將他冰天雪地內心暖開了一條裂縫。
千梵當即愣住,聰慧通透了一輩子,這會兒卻傻的有一比,艱難的啟唇說,「你說什麼……」
然後,般娑的話,杜雲的話,師爺的話一股腦湧進他的腦中,他飛快的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本應該細想深究的事,卻偏偏男人本性使然,讓他每次都輕描淡寫錯過了。
這會兒,他終於結結實實將那轉身即逝的念頭抓在了手裡,從驚懼恍惚中品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世間難比的滋味。
……聚靈珠在圖柏體內開始聚靈生胎,他動了胎氣……
千梵淡定自若八風不動的儀態徹底維持不住了。
那位往哪兒一站身高八尺、英俊瀟洒、意氣風發的圖大爺有了他的孩子了啊。
般娑收回控心術,杜雲也是呆了一呆,雖然剛剛那句聚靈珠能讓男子孕子出自他口,但他顯然也沒把這句話和圖大爺扯上半分關係,怕是誰都無法把腹部鼓起的婦人和勁瘦英挺的圖大爺放到一起吧。
於是眾人迷迷糊糊得出了這麼一個結果,看著千梵腳不沾地的飄回了房間。
夜深過半,客棧中靜悄悄的。
二樓房間里,桌上的蠟燭只剩下半截身子,蠟淚滴滿了全身,燭火微弱靜謐的亮著,給燈下的人添了三分濃墨重彩,映的千梵如神佛雕像般出世沉靜。
屋門哼唧了一聲,他起身開門,幾條鬼鬼祟祟的身影鑽了進來。
杜雲直奔床上的人,伸出爪子就要去摸圖柏,半路被千梵掐住了手腕,面無表情的丟到了一旁。
「我就摸摸。」杜雲揉著手腕,小聲說,「第一次看見能生孩子的男人,不對,第一次見能生兔崽子的雄兔。」
說著又巴巴往床前湊,被解羽閑連忙攔住了。
閣主大人感覺有點頭疼,總覺得杜雲記吃不記打。
師爺將蠟燭換成了一盞油燈,隔床十步之外,目光在昏睡著的圖柏臉上轉了一圈,說,「那會兒人多眼雜,有些話不方便說,現在想請問禪師,接下來可有打算。」
千梵守在床邊,把杜雲不懷好意的企圖給徹底截斷,他垂下眼皮,濃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上一層陰影,輕輕顫動時,才能看見他心裡的不安。
「能怎麼辦,當然是生啊。」杜雲說。
圖柏的手有些涼,被窩怎麼都暖不熱,千梵將他握在手裡,用拇指揉搓著他的手背,說,「他不是尋常人,而是靠這枚聚靈珠的靈性才化而為妖,聚靈珠真的能養成胎兒,貧僧自然歡喜,可等生下來之後呢,對他的身子可會有損傷?能否還能化成人形?此事還需細細思量,況且現在聚靈珠受損,他昏睡不行,還需請后閩公主給出明路才行。」
說到後面變成了一聲嘆息,這件事來的又驚又喜,一時讓他也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才能得以雙全之法。
杜雲本也是心思縝密之人,就是被這件事給衝擊的忘形了,聽千梵一分析,發現裡面還有很多需要再三考慮的事,只好撐著腮幫子幽幽嘆道,「軟綿綿小兔嘰啊,還沒出生就讓人頭疼了。」
第二天一大早,般娑就被請到了房中。
千梵,「有勞公主了。」
般娑搖頭,坐到床邊摸了摸圖柏的脈象,得知此人的身份,她倒也沒有幾分驚訝,自己本就是違背天理的存在,怎敢去妄言別人。
不過倒是對此事更起了幾分興趣,一想到男人的肚子興許會生出個粉白的兔崽子,她藏在神秘幽深皮囊下女孩子的心性就悄悄冒了出來,露出幾分本該有的伶俐好奇。
床上的人昏睡著,眉頭舒展,十分平靜。
為了能更容易交流,千梵只好破天荒的讓杜雲留在房間,以便般娑隨時控制他的心神,當個傳話人偶。
『杜雲』道,「聚靈珠會從他的經脈遊走至腹部,待靈絲長成,便成養出靈胎。」
千梵目光不離圖柏,「他的傷可有礙?」
『杜雲』五大三粗的用一種非常柔媚的姿勢輕輕撫過嘴唇,「有,故而聚靈珠棄車保帥,已是上策。」
千梵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緊,為了個孩子捨棄圖柏這是萬萬不可能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難受的聲音都啞了,艱難的提出最後的退路,「如果不要聚靈珠生胎呢?」
「靈珠已有靈絲,無法棄之。」『杜雲』搖了搖頭,搖罷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將千梵仔細看了一遍,攤平手掌,示意他將自己的手放上來,然後並起手指搭在千梵腕上,從他手腕青色經脈開始摸起。
須臾后,才收回手指,說,「你有行修之道,內結純元丹珠,若是願意,可出丹元助他聚靈珠生胎。」
聽他這麼說,千梵立刻道,「貧僧自然願意,只恨當年未潛心修禪,練的上上之術,如今若能救他一命,無一不是極樂。」
他雙手合十向般娑深深稽首見禮,「還願公主取千梵內丹,救醒阿圖。」
般娑若有所思看著他,「若你由此喪命的話……」
千梵凝望著床上的人,澄澈的眸子化作一池凈水,幾欲將圖柏全部溶下,除了這個人之外,再無雜念,「人為知己者死,他會明白我的心意。」
幸好世間沒有幾件能讓人以命換命的事,即便取出修行之人的內丹,也不至於要了他的性命,不過般娑再三叮囑他,一旦將體內結出的丹元強行剝離,他的身子會大不如從前,比如畏冷畏寒,體弱血虛,氣短胸悶,常人所見的毛病會接憧而來。
這些毛病和圖柏來比根本算不了什麼,千梵毫不猶豫便應下,希望公主能為他取出內丹。
銅水縣的屍體被全部送進了山谷墓地里,從高處往下看,漫山遍野讓人頭皮發麻,杜雲站在谷邊看了半晌,嘆了口氣,吩咐師爺,「死了的人你都記下了嗎?」
師爺將手裡的名單合上,冷淡嗯了聲。
杜雲道,「好,那本官這就帶犯人即日啟程,回京述職。」說完又頓了下,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還要等老圖醒過來,我得親自告訴他這個消息。」
師爺瞥他一眼,從杜大人喜上眉梢的臉上窺見了血光之災,於是他唇角捲起了一個弧度,剛想說什麼,就聽杜雲哇的一聲叫起來,「師爺你別笑了,你一笑,本官渾身起雞皮疙瘩。」
師爺臉上驚鴻一瞥的笑意頓時一僵,陰測測心想,「快來人宰了這禍害吧。」
修行人的內丹並非如名字一般,是個什麼圓溜溜的東西,而是凝結在體內的一股純元之靈,千梵先前就替圖柏運氣療傷過,這一會兒不過是要把這股靈力盡數渡進他的體內,引導靈力在四肢百骸遊走,最後聚于丹田中。
由此看來,程家內丹到還真不是傳說中的得道成仙的程家仙人留下的丹元。
千梵將圖柏上半身微微托起來,一手攔住他的腰,一手貼在他后心處,按照公主的指引,將靈力緩緩渡入他體內,修補受損的聚靈珠,等聚靈珠生胎之後,有了自己的內丹,圖柏也仍舊能幻化成為人。
昏睡了許久的人在他肩頭輕哼了一聲,千梵渡氣的動作一頓,擔憂道,「我與他屬不同修行,貿然引渡,他的身子能受得了嗎?」
般娑和他們待了幾日,能勉強說些簡單的話,不至於每回都靠控心術溝通,她想了下,「不。」
千梵只好繼續渡過靈力,不過放慢了速度,過了會兒,又停了下來,猶豫說,「那聚靈珠會受影響嗎,我怕它也……」
般娑直接乾脆打斷他的話,坐到他面前,深眼窩裡的眼睛深邃又真摯的看著他,好像受不了他的婆婆媽媽,都學會了反問,「你不是它爹?」
千梵臉頰驟然一熱,喃喃道,「是。」
般娑就理所應當說,「它的靈力本就出自你。」
千梵想起那一日他是怎麼把靈力給聚靈珠的,頓時俊臉通紅,紅暈從耳根燒到脖子,紅了個外酥里焦,這種事根本不敢往細了琢磨,一旦琢磨出來,就會發現——
屋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了,杜雲張牙舞爪的就要衝進來,被孫曉和師爺從後面抱著腰,杜雲大聲吼道,「啊!我突然想起來,原來老圖才是下面那個啊!」
千梵,「……」
杜云云在不依不饒百年如一日的犯賤中終於將脾氣很好的山月禪師惹毛了,千梵惱羞成怒,抬起手,用體內依存不多的靈力將最後一掌痛快的賞給了杜雲。
兩日後,圖柏幽幽轉醒。
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渾身睡的都快酥了,剛一動彈,就腰疼腿疼胳膊疼,一隻手按上他的腰背,替他揉捏睡散了的骨頭。
圖柏摸到那隻手,拉到唇邊親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說,「我睡了多久?」
千梵將他扶起來,端過一杯水貼到唇邊小心給他餵了下去,「不是睡,是昏迷。」
圖柏就著他的手把水喝完,杯緣濕潤了他的唇,覆上一層剔透的水光,他渾然不知,眼角斜斜飛起,慵懶肆意的躺在床上伸展長胳膊長腿,摸住千梵的手臂將他拉下來,摟住他的脖子,揚起頭親了親他,「唔,嚇著你了吧,給你賠個不是,我這不是醒了嗎。」
千梵虛虛壓著他,不敢用力,低下頭定定看著他瘦削的臉龐,不知道是想起什麼,眼神飄了一下,又小心翼翼挪到了他臉上,整個人看起來都很心虛。
圖柏見他支支吾吾的樣子,立刻明白過來,曖昧的摸著他的脊背,「好好好,我知道嘴上給你陪不是很沒用誠意,那你來吧,不用顧忌我。」
說著就攤開手臂,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絕不還手的樣子。
屋門吱了一聲,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門縫鑽了進來,意識到聲音太大,門外的人又暗暗壓了下去,把耳朵使勁往門縫裡貼。
圖柏歪頭斜了一眼,冷冷哼了一聲,撐起身子說,「等等,想聽圖爺的牆腳,想得美,等我解決外面的人我們再繼續。」
千梵將他按在床上,喉結滾動了下,目光在他身上溜溜達達一大圈,這才艱難的開口說,「阿圖,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圖柏嗯了聲,「你說。」
千梵點點頭,話到唇邊又不知如何開口,想從頭到尾娓娓道來,又怕顯得絮叨啰嗦,最後,他思量了好幾天的話變成了一句平鋪直敘,簡潔的不能再簡潔了,「阿圖,你懷孕了。」
圖柏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貼在千梵耳旁吹了口氣,用腰撞了下他,「嗯?我睡傻了還是你睡傻了,圖哥哥身上這玩意不用,你當是擺設是吧。」
千梵見他撞過來連忙躲開,如臨大敵的按住他,臉漲的通紅,說,「當著孩子的面你正經一點。」
圖柏忍不住撩起被子左右看看,「哪兒呢,你給我生啊?」
千梵按住他亂動的手,「乖。」
他從床上坐起來,整了下被圖柏揉亂的衣領,好顯得自己端正莊重,清了清嗓子,一開口,氣焰又焉了,「你體內的內丹不是內丹,而是一種叫做聚靈珠的東西,這個……」
圖柏眉頭皺起,「這個什麼?」
千梵,「這個聚靈珠能使男子受孕,而你剛好與我……所以現在聚靈珠已經在你體內聚靈……生胎了,阿圖嘶——」
他話沒說完,就被圖柏一下去撲倒,男人按住他的手腕,用大腿鎖住他的腿,眼裡幽光一閃,低聲說,「剛好我就被你睡了,哪有這麼巧的事,你要是再騙我,我可就就地正法辦了你。」
千梵抿了下唇,被他按著也不掙扎,眼裡落進一片陰影,神情卻是既專註又深情,「我從不騙你。」
圖柏僵住了。
雖然圖柏沒什麼表情,但過分繃緊的下頜勾勒出一條鋒利凜冽的線條,使他的側臉看起來冷淡又森然。
千梵嘆了一口氣,伸手撫上他的臉,心虛和忐忑隨著一口氣散了出來,如今平靜坦然,他繾綣無比的看著他,「我們有孩子了,他們說會是一個和你一樣的小兔子。」
圖柏唔了下,茫然問,「你很高興?」
千梵點頭,「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世間再無能容我如此開懷之事了。」
兔如其來,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
圖柏看著他,心想,「千梵一定不知道自己快笑成傻子了。」他哼的一聲趴回千梵身上,臉埋在千梵肩膀里,悶悶說,「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挺高興的,就是我還有點接受不了。」
頓了頓,想起來一事,猛地抬頭,「杜雲他們不知道吧?」
千梵尷尬一摸鼻子,看向屋門外影影綽綽的一團。
圖柏,「……」
一世英名,就這麼懷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