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修】
一
灼熱的火舌舔舐著每一寸乾燥的地方,升起了高高的火牆,從四面八方洶湧地撲了過來。劇烈的濃煙從口鼻湧入胸腔之中,塞滿了每一寸能接觸到空氣的地方。窒息的壓抑錘擊著肺部,引起了撕裂般的疼痛。
快要死了吧,已經快要死了吧。就這麼了結了,她如同離枝枯葉般飄搖的一生。
結果到頭來,還是沒能見到那個人呢。
孤的……皇后。
刺帝的□□終結了鍾離皇室的楚國,失去了萬民之心的帝王終究被陷入洪災絕境的百姓拋棄。亂臣賊子趁機起事,劍指高位上的王座,攻佔了帝都源州城。
她這樣無能的帝王,唯一能做的,便是將手中握著的玉璽託付給它命中注定的人,還給天下一個海清河晏。唯有如此,才能面對九泉之下的先祖。
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加合適了。
孤的,皇后。
可是孤,卻還未能與你說清道明。
她勉力地支撐著身體,手裡握著尺八,斷斷續續地吹著。那曾被九州勝贊御龍之音,如今只剩下亡國的喑啞,低低地響在著空寂的冷宮之中。
最後一絲哀鳴隨著那柄玉做的尺八磕在冷得刺骨的石板上熄聲。皇帝蜷縮著身子,躺在炙熱的火里,睜大了雙眼努力地看著漆黑的前方。
真安靜啊,彷彿是再一次回到年幼時居住的地方。皇帝抱著母親留給自己的尺八,貪婪地享受著最後一絲溫暖,最終埋葬在炙熱的火爐里。
「溯……溯……」
「溯……溯……」
女人溫柔的聲音由遠及近,傳到了耳畔。臉頰被人輕柔地撫摸著,那溫暖的觸感終於將她從夢境之中拉了回來。少年迷濛地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位優雅端莊的夫人擔憂地望著自己,輕聲地呼喚便隨之而來:「溯……」
思緒抽離了好一會,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雙眼迷離地看向了婦人,便看到對方溫柔地笑道:「溯……到了,別睡了。」
話音剛落,那些好像被屏蔽住的喧囂之音爭先恐後地湧入了耳朵,將藏在她體內的瞌睡蟲徹底喚了起來。侯在一旁的侍女低聲笑著,毫不客氣地說道:「幸好夫人來了,不然仆可不曉得怎麼辦呢。二公子這一路睡得可沉了,過集市的時候都沒醒。」
聽得身旁的侍女如此說道,名叫溯的少年只得無奈一笑,抬眸,便見著秀麗的婦人望著自己,目露擔憂,「身體可是不太舒服?若是不舒服,回了府再請醫工來看看。」
那樣的目光太過溫柔了,像極了兒時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眸。少年心下一軟,目光誠摯地看著婦人,道:「母親,兒無事。」
「嗯。」婦人又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了一番,見她臉色並無大礙之後才點點頭道:「那就好,那還不快下車。」
溯聽罷點頭,輕快地起身,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馬車外,瀾州秋日的陽光正好。
猛烈的光線直直地垂落在少年身上,艷陽照著那張白皙得過分的俊秀面容,又撲在了她修長挺拔宛若白楊的身姿上,將這屬於瀾州貴族的高傲刻畫分明。
少年眉一揚,朝著方才從上面下來的馬車一抬手,提高了聲音道:「母親,到家了,還請牽著兒的手下車。」
侍女們撥開了車簾,秀麗的婦人彎腰從馬車中走了出來。侯在兩側的侍衛將馬登駕好,便看到那婦人伸手,朝著少年的掌心輕輕拍了一下,笑罵了一句:「淘氣。」可她卻沒有拒絕,牽著少年的手踩著凳子,下了馬車。
婦人先行了一步,拋下了溫柔的話語,「溯兒,還不快些,早前不是喊餓了,慢了些你可別又喊了。」
少年抬頭,看向了立在身前威嚴十足的府門,將目光落在了門匾的四個刺金大字上,停頓了一瞬。
鎮北侯府,瀾州的鎮北侯樂正欽的府邸。樂正欽……記得昭帝在位的時候,還只是駐守瀾州的平北將軍呢,如今,已經封侯了。
一晃眼,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若不是清晰明了地得知自己的謚號,她還以為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個夢而已。再一次醒來,她已經不是那個亡國之君鍾離朔,而是鎮北侯的嫡次子,樂正溯。
思緒恍惚了一瞬,聽到了母親的聲音,鍾離朔趕忙拉回思緒,一腳踏出,踩在鎮北侯府門前結實的石板上,跟上了母親的步子,「來了。」
大片的陽光被她甩在身後,籠罩在這片蒼茫的州府上空,鋪天蓋地地席捲了處在寒冷之中的瀾州大地。
從未奢求過能再一次踏足於踏實的地面上,擁抱著陽光的溫暖。如今卻真的能夠真切的呼吸著每一寸清涼新鮮的空氣,無論是何緣由,再一次感受著自己如此真切的活在世上,她便鮮活地展現自己的生命姿態。
這是元和七年的深秋,那場毀壞了楚國帝都的禍亂在元和四年的春日裡被平息。率軍平叛的元帥,正是北上驅蠻的昭帝皇后禤景宸。
重新奪回源州城的皇后得到了昭帝臨終前寫下的禪位詔書,在朝臣鼎力支持下握著傳國玉璽登上了帝位。同年,女皇不更年號,改國號為「慶」。
九州華族所處的中原,就這麼波瀾不驚地從楚國的末尾過渡到了慶國的開端。
在楚末刺帝殘暴統治下戰慄了十多年的百姓,終於迎來了一位賢明可靠的君王。因為戰亂而越發頹唐的國家,在慶朝開國君主的統治下漸漸煥發出應有的生機。
正如春日裡破土而出的嫩芽,於陽光下逐漸盛開婀娜多姿的芳華。
而處在慶國北部的瀾州,更是彰顯了屬於北方蒼莽的勃勃生機。即便是深秋,仍舊明媚無比。
與母親到道觀還願歸來的鐘離朔,還未從再次享受陽光的溫暖中緩過來,便被急召到正堂之中,迎接從帝都而來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她跪在父母親的身後,聽著銀輝聖使念下的旨意,腦袋一片發怔。
還未有過多的心理建設,便聽得聖使笑眯眯說道:「恭喜鎮北侯爺高升,還不速速接旨。」
她如今身份上的父親,那個長相十分儒雅的男人接過聖旨,朝著南方虔誠施了施了一禮,「謝主隆恩。」
說著,又與聖使寒暄了幾句,方才將對方送出家門。
雖然已身居高位多年,可接受到歸朝旨意的樂正欽仍舊是喜不自禁。一臉喜色的從門外進來,便對著自己的妻子言道:「陛下命我處理好初城的事務,儘快到帝都。今年還朝匆忙,還要趕上歲末的宮宴,府中事宜還要勞煩夫人了。」
秀麗端莊的婦人搖搖頭,柔聲道:「夫君且寬心,府中事宜我會安置妥當。只溯兒……也要跟著嗎?」
她說著,將目光落在了一旁心不在焉的少年身上。聽罷妻子的話,儒雅的鎮北侯也挪了目光,一道看向了自己瘦弱的孩子。
「阿溯……」男人沉穩有力的聲音將她遊離的思緒喚回,鍾離朔驚了一瞬,立馬點頭,應道:「是。」
見她反應如此遲鈍呆板,男人心下一嘆,看向了妻子。妻子如水的目光轉了過來,與他對上,又擔憂地看向了自己的孩子,沉默不語。
已是深夜,深秋冷冽的風撲向了門窗,搖曳著亭中枯敗的樹枝,嘩嘩作響。洗漱完畢的樂正夫人幫著丈夫卸下繁雜的外衣,想著白日里的事情,嘆了一口氣,言道:「溯兒才好半年,此去帝都,路途遙遠,恐是要受不住如此勞累的。」
「不若夫君先行南歸,我與溯兒明年春日再回帝都,如何?」
果不其然,聽得妻子如此說道,樂正欽一時之間猶豫了起來,有些為難地說道:「溯兒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能跑能跳的,夫人不必如此擔憂。更何況,夫人已三年未曾隨我還朝了,潁兒也有三年未見你了,此次還朝,正好一家團圓,豈不美哉?」
「可……」
「別擔心。」男人攬過自己柔弱的妻子,溫聲勸慰道:「溯兒這不是醒來很久了嗎?只不過是回帝都,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男人溫柔地勸慰消散在夜風裡。那寒涼的夜風從黑夜的角落湧出,刮向了鎮北侯府東邊暖閣精緻的窗欞。
樂正溯平躺在溫暖的被窩裡,耳畔濾過喧囂的風聲,睜著眼睛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著自己晦暗不明的帳頂。
從瀾州調回帝都,任職為兵部尚書,她的父親樂正欽是被重用了。加上她如今任職為兵部侍郎的長姐,樂正家很得那個人看重。
也是,畢竟這是她在瀾州的舊部。源州那群畏首畏尾的假君子,怕是很不得她的喜歡。看來,沒多久朝政就要翻天覆地地換了個格局。
換了也好,換了,就再也沒有因為貪官污吏而喪失七成糧收的百姓,沒有餓死在帝都街頭的孩子。
腦海里亂糟糟地浮現著許多不應該出現的事情,將鍾離朔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心擾得紛亂。她想著幼年時冷硬的宮牆,想著少年時的流離失所,想著冰冷的匕首下噴涌而出的溫熱鮮血,再想到自己睜開眼之前,那場焚燒一切的大火。
一幕一幕,閃過腦海,最終定格在那人精緻的容顏之上。
源州城,這個葬了她一生的地方。再一次踏入的時候,她們,還會再見面嗎?
吶,還會再見面嗎?
梓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