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朔景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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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離朔心念一動,不知為何竟多嘴說了一句,「不知大人在金袍衛哪一門任職,也好容在下日後登門報答兩次告知的大恩。」
她當下瞧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一派的天真可愛,卻與比自己年長的侍衛大人平輩相稱。已將她認出來的小公主望著少年天真爛漫的面容,又看了看自家的皇姐,欲言又止。
穿著櫻草服的陛下,微微仰頭,看著眼前好似發著光的少年,溫聲問道:「不過隨口回了你一句,這也算恩?」
「當然算,這是一首好曲子,若是大人不告知我,我將來何處去尋?」
「魚龍閣中如此多人,你隨便問一個,也會有人告訴你的。」
「可是大人卻是第一個告知我的,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鍾離朔微微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同眼前的女子多說幾句,許是她端正挺直的小身板,和溫柔堅定的話語,像極了某一個人。
少年人慢聲細語地回著話,清亮的眼眸中透著些許固執。那樣的神情,天真可愛地令人沒辦法討厭。女皇認認真真地看著她,她望著少年的眼睛,彷彿在看另一個人,輕而溫柔地說道:「就這般喜歡這首曲子?」
「好曲子,當然喜歡。大人也聽完這首曲子,覺得如何?」
「甚好。」女皇點點頭.
「那就是好極了。」鍾離朔微微一笑,說道,「所以大人究竟是哪一門的侍衛,姓甚名誰,好讓在下日後再尋呢?」
「問人名諱之前,總要先自報家門的。」
她們二人你來我往,說了好多句話。期間沒有人插嘴,皆都暗藏詫異看完了這場交流。
「是在下失禮了。」身穿紅袍的鐘離朔輕笑一聲,說道:「在下樂正……」
「樂正公子,樂正公子……」她話還未說完,一個藍衣小侍人便越過金袍衛的大人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往外拉扯,邊拽邊說:「樂正大人都開始叫人找你了,這裡貴人多,您可別被衝撞了。」
被拽著的鐘離朔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扯遠了。她急急忙忙扭頭,看向了金袍衛統領的挎刀,目光落在她刀柄的塗漆上,開心地說道:「在下樂正溯,家住瓊花巷。大人是南門的侍衛對嗎?明日申時,在下必備薄禮到南門司感謝大人,若是大人明日不用出勤,在下會將禮物放在司署廳的,大人記得去取啊。」
少年人一疊聲,引來了許多人的矚目。可她渾然不覺,說完之後,轉頭對著身邊的小侍人道歉:「勞你久等了,是我不對,我姐姐可曾責罰你?」
她聲音輕,說得溫和,待人親近,小侍人的滿腔抱怨化作了不好意思,只好說道:「公子可不好亂跑了,這裡那麼多大人,若是公子衝撞了別人,難做的是小的們。您也知道,小的們是在宮裡混口飯吃的……」
「你叫什麼?是在哪個殿里伺候的?」
「小的名叫長壽,是在升元宮伺候的,樂正公子方才是得罪了金袍衛的大人們嗎?她們將你圍在一起,小的還以為她們是要和你過不去呢?」小侍人嘰嘰喳喳地,將自己方才的擔憂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鍾離朔點點頭,又聽了小侍人說了金袍衛的大人們如何如何的位高權重,隻手遮天,凶神惡煞,心裡卻開始琢磨開始如何跟長姐解釋所謂的亂跑了。
女皇站在原地,握著腰間的長刀望著兩人的背影逐漸遠去,眼底那一抹希冀的光芒消失得一乾二淨。
樂正溯……這是阿潁的妹妹吧。刺帝與宣寧長公主的母親是當年艷冠後宮的寵妃,而樂正穎的外祖母是刺帝母親的雙胞胎妹妹。因著這一層不遠不近的血緣關係,樂正潁與昭明太子很是相似。而與樂正穎相比,從母親身上繼承了更多美貌的樂正溯有著一張和昭帝幾乎一樣的臉。
女皇沒有見過長大后的樂正溯,聽到她名字之後,如夢初醒。你看,怎麼可能會是那個人終於想起她,在走之前停下來和她說說話呢?
自始至終,一直將情緒隱藏得很好的女皇,維持著向來四平八穩的姿態。沒有人知道,在看見那個少年時,她的心裡掀起了怎樣的波瀾。那些在夢裡都不敢希冀的東西,頃刻間傾瀉,又在少年轉身之際抽得空空蕩蕩。
「皇姐……」候在女皇身旁的小公主開口,看著長姐一動不動的站姿,小心翼翼地說道:「那是樂正大人的弟弟,她長得……和姐夫挺像的。」是啊,像到只是錯了眼,便以為那人再一次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挺像的。」女皇笑了一聲,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言罷,轉身邁向了自己原本應該呆的地方。
可是,也只是像而已。就好像鏡中花水中月,不是真的。
她已經死了,死在奉先殿的大火里,在叛軍攻破皇城之際,帶著一身傲骨化為灰燼。
「『天子守國門,君王守社稷。』這句話,是梓潼與我說的。你且去北方,孤就鎮守皇城,保君後方安然無恙。」
那樣羸弱的一個人,那樣不懂朝堂的一個人,與朝堂上狡猾的官員周旋,用盡全力穩住了局勢。就算是死之前,也用盡了全力保住了源州城的千萬百姓。
昭帝下了罪己詔書,將所有過錯攬在自身上,在沒辦法守住皇城之時,打開城門,詔書祈求叛軍不要再傷城中百姓一人。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她向叛軍求饒的姿態,紛紛不恥,直至今日,還有人覺得那份罪己詔書是楚末的奇恥大辱。
可是有誰關心過,叛軍入城,懾於天下悠悠眾口,竟真的未曾大肆屠殺呢?
那個在群臣眼中沒有帝王之相,只會風花雪月的昭明太子,在禤景宸心裡是一個值得她忠心一生的帝王。昭帝心有天下萬民,胸有溝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這些,只有她知道。可她知道,卻沒有開過口告訴昭帝。於是她只能抱著昭帝對她的期望,勤勤懇懇地走下去。
只願著盛世如你所願,好讓你在地下也能安寧。
我的,殿下。
禤景宸一步一步邁入了魚龍閣那個備受矚目的主位,她熄掉了再去看其他人的心思,脫下了身上的櫻草服,卸下了妝容,換上了厚重繁複的龍袍。一如她登基之後的每一日一般,端起了她的帝王姿態。
在禤景宸回到主位前,終於被小侍人抓到的鐘離朔被押回了長姐身前。念著弟弟太過惹人矚目的容貌,樂正穎想著之前侍人的說辭,不禁說教了幾句:「不是說讓你不要亂跑,這裡貴人多,萬一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下次不會了,對了姐姐,方才那曲尺八,姐姐可曾聽了?」鍾離朔一落座,見長姐沒有過多苛責之後,迫不及待地拋出自己的問題。
「我聽一個金袍衛的侍衛大人說那是林侍郎家的大公子,姐姐,你覺得那曲子怎麼樣,好聽嗎?」
她臉上的興緻一覽無遺,不太了解這個許久不見的妹妹的喜好,樂正潁捫心自問,回道:「自然是好聽的,不過阿溯問這個做什麼?」
「好聽就對了,姐姐能不能幫我個忙,幫我問問林侍郎林大公子有什麼喜好?」自大楚開始,各州民風一向開放。女子入朝為官已久,且自幾百年前,便形成了男男女女婚嫁的律法。只是打探喜好的事情,並沒有什麼不妥。
樂正潁琢磨了一下,說道:「阿溯是想找林公子要曲譜?」
被一語說中心事的鐘離朔不好意思地笑笑,「嗯,阿溯想和林公子學這首曲子。」
「可尺八是被陛下禁止的樂器,阿溯你……」
「今夜林公子不是還演奏了嗎?何況陛下是一個很寬容的人吧,不會有什麼問題的。」鍾離朔興緻勃勃,或許梓潼禁了尺八,只是明面上給那些源州遺老看的呢?或許裡面還有別的隱情呢?
重生那麼久以來,她隱約知道昭帝在讀書人的圈子風評不太好,與她有關的被禁了七七八八,想來是那群老不死的傑作了。
樂正潁一聽就知道少年人起了興緻,不由地嘆氣。這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那林夢蝶犯禁,怕是在場知情都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吧?還不是為了討好陛下,能夠得到青睞入主中宮。
誰不知道昭帝風流瀟洒,常年不束冠,一襲白衣仿若最倜儻的雲州少年郎。誰不知道昭帝吹得一管好尺八,音美絕倫堪稱御龍。
這林夢蝶今夜完全就是在復刻少年昭帝的影子,沖著陛下惦念前夫好對他生幾分情意來的。這麼拙劣地邀寵,今夜只怕會讓林家成為各位大臣口中最新的笑料。
可偏偏,在所有人卯足了勁就算成為替身也要入主中宮的時候,她這個看起來十成十有資格做替身的妹妹突然要尋尺八曲。
傻孩子,你這是往渾水裡淌啊。
樂正潁一臉淡定,心裡卻在不斷思量要怎樣才能打消樂正溯的念頭,卻又聽得她說道:「對了,這是一位金袍衛大人告訴我的。我與人說了,要好好感謝她的。」
「姐姐,你認識南門的侍衛大人嗎?能幫我打聽下嗎?那個大人是個女子,身高只到我下唇,模樣清秀,年紀約莫二十左右,瞧著中正肅然的。」鍾離朔是做好了弟弟的姿態,一股腦地說了下去,「對了,她說話溫溫柔柔又慢悠悠的,大概是性子很沉穩的人,身上還熏了丁香……」
「金袍衛的侍衛還有熏香的?那應該很好尋。」樂正潁見她轉移了注意力,聽了一頓,不由得插話道。
她話音一落,便看到樂正溯停下了話語。
等等……丁香……
「蘇合香聞起來太冷,殿下聞不慣,日後我就熏丁香吧。」
話尤在耳,鍾離朔回想著方才聽到的聲音,那些或近或遠的碎片組合到一起,令鍾離朔猛地轉了腦袋。
少年扭頭,看向了方才分別之處,一雙眼睛含著粼粼波光。
那是……梓潼。
她是,梓潼。
她的梓潼。
十九
「陛下。」青嵐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滿帶笑意道:「她要著涼了。」青嵐指指躺在榻上的鐘離朔,好心示意道。
禤景宸看著躺在床上渾身□□的少女,一言不發地接過大司命手中的道袍。大司命捏著指尖,溫暖的微風便在鍾離朔周身繚繞,原本還準備幫鍾離朔擦拭頭髮的女皇瞥了她一眼,然後快速地給鍾離朔換好了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