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陛下可曾後悔過?」
師心鸞直視他的目光,如此問。
宣武帝眼神還有些恍惚,幾多複雜盡在眼底,半晌無語。
「陛下不悔,對嗎?」
師心鸞語氣淡漠,毫不避諱道:「當年陛下沒有選擇的餘地,所以半生命運盡在他人手中。後來陛下能夠選擇了,便一手主導了他人命運。國師一句讖言讓您流落他鄉,您也一句話,屠戮了朝氏九族。千萬性命,血流成河,不過須臾之間。陛下您因為私仇便冤殺一代忠臣,數千性命,到了今日,您卻依舊不曾有過半分悔改之心。」
「登基大統非您所願,您因此失去所愛。可你又用您手中的權利大肆屠戮,包括您的兒子,您的枕邊人。正是因為有了您今時今日的地位,您才可以為所欲為。那麼您憑什麼以此為理由,構陷屠殺一個兩朝元老,血洗朝氏九族?」
宣武帝瞳孔一縮,針尖般的鋒芒刺向她。
師心鸞無懼,只是按住女兒的頭,不讓她窺見帝王之怒。
「說到底,陛下不過只是在為自己找借口罷了。帝王之位讓您捨棄了一生所愛,可您又貪戀這權柄給您帶來的榮耀和威嚴,您想要證明那不是您所願,所以您推出了一個替罪羔羊,用幾千條性命的血,來洗刷您的自私和涼薄。這世上,本無什麼絕對的公正對錯,陛下既然做了,又何必諸多借口?」
彷彿被觸及逆鱗,宣武帝呼吸急促,死死的盯著她,壓抑的低喝一聲,「放肆!」
師心鸞淡淡而笑,眼神溫涼。
「是,您是天子,任何與您意見相左之人,都是『放肆』。哪怕到此刻,您已是油盡燈枯,可您還是皇上,還是這個天下的主宰。您不喜歡的人,想殺就可殺。我不過一個婦孺,生或死,自然由您掌控。」
話雖如此,她面上卻無半分畏懼。
宣武帝盯著她看了半晌,眼中怒色漸漸消退,換成一聲長嘆。
「你這膽大包天的性子,倒是與子瑜一模一樣。」他又低低咳嗽了好幾聲,停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看來朕猜得沒錯,你果然是朝氏後人。」
師心鸞看見他嘴角未拭乾凈的血,平靜道:「是與不是,重要麼?今時今日,恐怕陛下最不能動的,便是朝氏後人吧,否則焉能容皇貴妃娘娘如此狂妄?」
宣武帝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那股疼痛稍減,語氣卻更為虛弱。
「朕果然老了…」
他莫名的說了這麼一句話,閉了閉眼,又睜開,「你過來,朕還有幾句話,需你謹記。」
師心鸞挑了挑眉,然後牽著女兒的手走到龍榻前。
宣武帝抬起渾濁的眼,「床底有暗板,裡面有個盒子,你現在把它…取出來。」
師心鸞再次挑眉,一言不發的照做了,果然在床板找到一塊凸起,輕輕一按,便聽得咔嚓一聲,暗板打開,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方形盒子。
她疑問的看向宣武帝。
「把這個盒子,還有…」宣武帝顫顫的將手中兵符遞給她,「還有這塊兵符,交給子瑜。」
師心鸞接過來,問:「陛下不是已經宣召他入宮了么?何不親自交給他?」
宣武帝聞言便笑了,「你如此聰慧,又豈會不懂?朕如今受困宮中,便是他入宮,皇貴妃也有無數借口阻止他進這龍泉宮。」
師心鸞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和兵符,「既如此,他又如何能入後宮?陛下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臣婦,恐無用武之地。」
「自然有。」
宣武帝今日說了許多話,實在是累了,「今夜,且先讓他們得意一局。反正就算朕不下旨宣召,以子瑜的脾氣,怕是也會想盡辦法來救你。朕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只是今夜,你是見不到他了。」
他語氣低下去,「至於為什麼託付你重任…因為你是朝氏後人,皇貴妃不會對你太過為難。最多明日,你便可出宮。只要將此信物交給子瑜,這天下…就由不得他們說了算…置之死地,而後生。」
師心鸞抿唇,已能猜到這盒子里裝的是什麼。
她想起楚央曾對這位的評價,雖涼薄武斷,卻並不昏聵。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宣武帝到底做了幾十年的帝王,即便因各種原因落魄至此,仍留有後手。無論心機手段還是眼界格局,都不是朝鳳能比得了的。
「她要回來了,下去吧…」
宣武帝閉了閉眼,疲憊的揮揮手。
「是。」
師心鸞將東西收好,牽著女兒退了出去。
朝鳳站在門外,身後跟著端著葯碗的秋杏。
師心鸞躬身行禮,「娘娘。」
朝鳳面帶笑容,忽然道:「陛下病體沉重,平日里說幾句話便疲累不堪,今日精神倒是極好。」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師心鸞語氣淡淡,「將死之人,迴光返照也不過須臾。臣婦方才還擔心言語太過激烈,讓陛下生受刺激,怕是會壞了娘娘的計劃。屆時,只怕臣婦白死難恕其罪。」
她語帶譏誚,暗示意味濃厚。
朝鳳默了默,終究什麼都沒說,帶著秋杏進去了。
嬌嬌今天異常乖巧,一路上乖乖的任由娘親牽著手往前走,也不問爹爹了,十分安靜。
兩人住在挽心殿,周圍眼線眾多,連她的兩個丫鬟都不讓進,只在外殿守著。朝鳳倒是沒有讓人時刻跟蹤監視,反正只要她不出挽心殿,一切都隨她。
嬌嬌要睡午覺,師心鸞陪著女兒。
「睡吧,娘在這裡陪你,睡醒了嬌嬌就能看見爹爹了。」
嬌嬌聽話的點頭,一沾枕頭,很快就睡了。
屋子裡很安靜,再無第三人。
師心鸞將藏於袖中的盒子取出來,『咔』的一聲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