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丁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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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果然就是易颯。
宗杭永遠想不到這種人生。
這突突車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賬,不止突突車,在洞里薩湖上的水上村莊,她還包租了一條簡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種獨木舟一樣的、帶著螺旋槳、供遊人乘坐看風景的小木船。
這還遠遠不止。
據說,溯著湄公河而上至寮國,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業務,她像個手眼通天的跨國包租婆,把租約簽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筆買樓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種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給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魚巨魾的寮國漁民置辦漁網,給在越南水上市場賣米粉的老太婆購買全套的蒸煮鍋具和原料,提供廢舊汽車給進入柬泰邊境叢林捕捉狼蛛的獵手——不是贈送,統統算包租,分賬。
所以她從來不在一個地方長待,因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開花,等著她去數錢——有時收到錢,有時拎回魚或者別的等價品,折賣了之後,繼續去簽新的包租。
宗杭如聽天方夜譚,心底深處,對易颯,忽然生出某種向往來。
那種自知此生絕達不到的嚮往。
他怔了半晌,問阿帕:「那個波浪線又是什麼意思?」
阿帕臉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說,他問那個柬埔寨人,這個伊薩,脾氣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嗎?
柬埔寨人想了想,畫圖作答。
簡單總結就是,別被她的臉和笑給騙了,這個易颯,其實還是挺情緒化的,不過這情緒化並不莫測,有規律可循。
根據他長久以來的觀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討論,伊薩每個月都會有幾天,脾氣逐漸暴躁,整個人陰陽怪氣,尖酸刻薄,看誰誰不對,誰招誰倒霉。
然後標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這次的預測日期,慶幸自己剛好躲過,但接下來那個交租的勢必倒霉。
阿帕看著那曲線,心竅突開,說:「她是不是那幾天,身上來那個了啊?」
於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團,十七八歲的清秀少年臉,猥瑣起來同樣賊眉鼠目。
宗杭嫌棄他:「還要不要臉了?討論人家姑娘這種事!」
他嫌棄的目光從那張紙上一溜而過,自己也不想的,但記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還真落在那個波谷的時間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還陷在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里,拽著阿帕聊易颯——
「你說,她這樣能賺到錢嗎?」
這種三瓜兩棗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賬,能落下多少?她還得跨國跑,雖說東南亞國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國廣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經常跑啊……
「她一個女人,就不怕出事嗎?」
聽說東南亞許多地方還挺亂的,那種邊境叢林,萬一有人起壞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塗。
「背後肯定有人罩著她吧?」
沒靠山也得有團伙,還得八面玲瓏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對易颯沒好奇心:「小少爺,你管她呢,這種人多複雜啊,還是離遠點好。」
也是,宗杭悵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經常夢想著能遇到那些傳奇的、邊緣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現在突然覺得,問題不在於機遇,而在於自己是誰:那些人像迎面刮來的一陣大風,刮到他也不會帶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風上九天的大紙鳶,只是糊窗的報紙,有風過會興奮地抖一陣子,然後繼續糊在窗上。
宗杭嘆了口氣。
***
第二天,照舊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飯下樓溜達,從前台大廳晃到花園,最後晃到龍宋的辦公室。
是個大辦公室,行政人員進進出出,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龍宋招呼宗杭在一張桌子邊坐下,給他拍了張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預備掐算著日子發給宗必勝。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龍宋提說,要麼儘快恢復正常實習吧,老在屋裡待著,快悶出病來了。
龍宋舒了口氣,老這麼蒙宗必勝,他也怪慚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張桌子:「要麼從明天開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麼,宗杭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連幾張都是客人統計名單,但每張都只七八個人,抬頭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語和英語。
他念最上頭的那張:「普瑞克……托……」
龍宋給他解釋,這是酒店提供的用車服務,有些客人不愛坐突突車,嫌灰大,膽子又小,不敢一個人出去逛,就喜歡報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遊-行程,他們每天都統計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後問他:「你喜歡看鳥嗎?」
那張是報名去普列托爾鳥類保護區的,下午出發,龍宋覺得宗杭要是有興趣,可以順帶捎上他。
居然問他喜不喜歡「看鳥」,宗杭想起國內那幫損友關於「鳥」的葷段子,笑得險些抽搐。
龍宋的中文還沒好到這份上,想當然覺得他是不喜歡,於是又指指下頭那張:「還有去水上村莊的,有興趣嗎?」
宗杭說:「我坐船暈,我不……」
他忽然反應過來。
易颯不是在水上村莊包租了一條小遊船嗎,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個收租點?水上村莊好像就緊挨著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緊,她在哪都待不長。
他說:「……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說這話的時候,他朝著龍宋笑,如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彎彎的。
也笑得龍宋忘記了去追究他前後兩句話之間的邏輯不通。
宗杭現在對易颯,懷揣著追星般的小迷醉。
沒錯,他這輩子是沒什麼機會與風共舞了,但他可以讓這大風,再刮他一陣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滿載的小面的,向著洞里薩湖上的水上村莊進發。
洞里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經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圖上看,像細細的腸道上長了個大瘤子。
神奇之處在於:一年中大部分時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薩湖是它的補給湖,湖水源源不斷注進去,讓湄公河得以充沛、壯大、繼續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個東南亞大雨如注,多個國家的降雨都匯入湄公河,這使得它水位暴漲,遠高出洞里薩湖——遵循「水往低處流」的定律,於是大量河水倒灌回來,算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聽上去有些難以置信,但這倒灌的河水,能讓洞里薩湖的面積暴漲四倍,平時洞里薩湖湖水一米來深,此時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莊,現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為如此,催生了洞里薩湖畔的水上村莊: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來的高腳樓,漲水的時候,水一米一米淹過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裡亂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動,在船上搭起鍋灶過日子、養豬、還種菜園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國人,隨車配了個中文導遊,經導遊解說,宗杭才知道,洞里薩湖上的水上村莊很多,今天去的這個,是最商業化最知名的一個。
宗杭心裡盤起了小九九:易颯的小遊船,會包在這個水上村嗎?應該會吧,最商業化最知名,意味著客人最多最賺錢啊……
到了地方,有點傻眼。
規模太大了,烏泱泱各色人頭,船碼頭人聲鼎沸,靠岸的小遊船簡直流水化作業,上滿人就走,引擎聲轟隆轟隆,簡易的螺旋槳攪起渾濁的水流,在河道里來回穿梭。
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應該是洞庭湖般「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易颯站在船頭,頭髮被風吹亂,抬起手,遮擋稍顯刺目的陽光。
總之是有點仙氣的場面。
這還上哪找人去啊,遇見的機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車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後擠他的同胞應該來自上海:「儂娘開滴好伐,娘一娘……」
同車人鬧哄哄擠上一條小遊船,阿帕催他:「小少爺,你走快點。」
宗杭說:「我坐船暈。」
沒心情了,提不起勁了,所以坐船暈。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爺,阿帕真想跳腳:什麼人啊,去吳哥窟睡覺,來水上村暈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龍宋吩咐過他:頭一天陪玩,宗杭就差點被人打殘,這次再出事,你看著辦吧。
於是他陪宗杭坐在岸邊,看小遊船開進開出,順便逗划洗澡盆當船的小孩兒說話,宗杭是個旱鴨子,看水面浮蕩有點克化不了,再加上聽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來,走到堤岸高處看另一群小孩玩遊戲。
物質條件所限,這兒幾乎沒什麼像樣的玩具,但這不妨礙孩子們就地取材,自得其樂。
宗杭觀察了一會,基本弄清楚這個「扔拖鞋」遊戲的玩法:小孩兒們選個地點,放下一張被小石子壓住的小額紙幣,然後跑開十來米遠,一個接一個的,撅著屁股,拿著從腳上扒拉下來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對著目標瞄準,然後扔。
誰最先砸中,錢就是誰的。
不過拖鞋這玩意兒,太容易飛了,小孩兒們準頭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這兒的小孩見多了遊客,不怕生,做手勢邀請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來了興緻,掏了兩張一美刀入伙,然後排進隊伍里,脫下一隻腳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籃球鞋。
輪到他了,小孩兒們齊聲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奪魁,但鞋子脫手的剎那改了主意:兩美刀於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錢,但對孩子們來說,是筆大收入,足夠樂上一兩天的。
算了,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就把好運讓給別人,讓孩子們記住他這個帥氣的中國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飛了出去,看勢頭會飛去高腳樓后。
孩子們看出來他絕對扔不中,於是齊聲鼓噪變成了興奮,又在下一秒轉成了驚呼。
有個年輕的、低頭打電話的女人,從那幢高腳樓後轉了出來。
易颯。
她出來的方位太刁鑽了,和鞋子飛去的軌跡配合得幾近完美。
如無意外,這鞋子會在她臉上登陸,然後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很快進了市區。
街道驀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駐,只余摩托車倏忽馳過的車聲。
然後出城。
迎面撲來真正的東南亞。
潮濕、濡熱,沒有電,道旁住人的吊腳樓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動著弔掛的蝴蝶蘭。
車尾后沒有揚起塵土,因為道路逐漸泥濘,高速旋轉的輪胎只濺拋起泥點或者泥水,厚重的接著天邊的叢林先還遙遙在望,瞬間就把車和人都吞進死寂的腹地。
丁磧遙遙跟在後頭,其實,人一少,就很難跟了,他猶豫著要不要攆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間,風裹著潮氣送來音樂的聲響。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易颯大概是打開了那個錄放機。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聽得專註,忘了車速。
是粵語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大俠霍元甲》的主題曲。
周圍漆黑一片,空氣里是混著尾氣的泥水和樹木味道,沒有現代文明的痕迹,這旋律太容易讓人產生錯覺,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磧回過神時,才發現離前車太近了。
但他隨即就發覺,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颯減速了。
她左手控住車子,戴著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舉過頭頂,先是五指張開,然後比了個「六」的手勢。
這個距離,這個車光亮度,手勢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蓋上泛的光澤。
她的那個手勢,左右搖了三下,然後轉成前後向,大拇指向下向後彎壓,將小指托高,定格了一兩秒。
這是……水鬼招?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迅速收手,把住車頭急轉,腳下猛轟油門,摩托車呼嘯著奔進叢林。
丁磧想也不想,隨即跟上。
***
舊時代,大江大河邊,在水裡撈飯吃的人有許多禁忌,他們覺得,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顯,只一道平面的隔離。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著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總有一些時候,需要越界幹活,比如下水撈魚、撈財物、撈屍。
他們把水下叫做「那一頭」,在水下,人是不能張嘴發聲的,一來客觀條件不允許,二來人帶陽氣,聲音里有中氣,會擾了「那一頭」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會發生各種可怕的事。
所以他們用各種招手的姿勢代表常用的溝通語言,並且謙卑地把這套姿勢叫做「水鬼招」,假裝下了水的自己已經是個「水鬼」,可以無阻無礙,往來通暢。
用得順手了,不止在水裡用,有時進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會這麼用。
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傳最盛時,普通的撐槳打漁人都會耍幾招,但解放后,像許多封建的習俗一樣,漸漸失傳,只有少數一些人會使。
易颯剛剛做的姿勢,就是最標準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說,有種就跟上來。
***
丁磧知道露了行藏了,不過沒覺得挫敗,只覺得刺激。
他加大油門,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動的亮點,夾緊雙腿以抵抗車身劇烈顛簸帶來的震動,直到前探的車光忽然照到一塊血紅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