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4)
人們的搶奪已達到了**。後面的用力往前擠,見縫插針,無孔不入。前邊的又死命朝外掙——雖說他們都小心地保護著那裝滿汁水的桶子,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人既被擠得東倒西歪,桶又怎能不東搖西晃?滿滿的一桶糊水,等擠出人群時,大多隻剩下半桶。其餘的,都晃到人們身上,變成衣褲上那層鎧甲的養分。最使改改媽驚奇的,是那種獨特的音響效果。伴著撞擊聲的是囂天的叫罵。罵的內容很豐富:操母親,操妹子,老婆偷漢子,男人短命,生下娃子沒屁眼……誰都罵人,誰都挨罵;撞人者罵,被撞者也罵。罵時面紅耳赤不共戴天,但只要一搶上糊水,便雷停電息煙消雲散。後來者又會繼承前人罵聲。叫罵聲此起彼伏,與亂鬨哄鬧嚷嚷的場面相映成趣,蔚為大觀。有了距離,改改媽便認清了以往的自己。她很驚奇眼前的醜陋。為一點餵豬的糊水,人們馬上從文明跨入了野蠻。在這點蠅頭小利面前,人類的修養竟如此不堪一擊。如果不是有法律約束的話,至少會有一半人掄起刀子。此刻,局外的改改媽既感到實在不值得為一點糊水撕下文明的面具,又隱隱為自己沒能搶到糊水感到遺憾。人就是這樣,要是世上有一部分人哄搶海水的話,那麼其他人也定會趨之若鶩——雖說他們明明知道海水苦澀,不能喝,不能澆地——何況這是糊水,能養肥豬能換來錢的糊水。丈夫也同妻子一樣,半張著口,驚奇這個場面。從他的呆相上可以看出,他無法理解農民的這種瘋狂。改改媽想:「你女人也曾是這其中的一員呢。」她感到有些委屈,自己以往受了那麼多的苦而丈夫並不知道。她由眼前搶糊水的艱難而想到了運糞、澆水、挖地時所經歷的艱辛,鼻腔頓時酸了。她閉上眼睛,念叨一句:「你也看看,我難不難?」罐口終於流盡了當日的最後一股糊水,人們停止了哄搶,撞擊聲和叫罵聲都停息了。人們又戴上了文明的面具開始說笑。改改媽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退到了一個高高的土丘上,越加顯得鶴立雞群,她趕忙下了土丘,裝模做樣提上桶子,混跡於人群之中。忽然,她覺得身旁有個人風風火火過去了,糊水漾灑了一地。是「馬幫子」。改改媽發現自己的褲子和鞋子濺上了許多白汁。她感到一股血衝上腦門。她斷定這是有意而為。她罵道:「窟窿瞎了嗎?長上又不是出氣的。」「馬幫子」刷地轉過身來,從她反應的敏捷程度上可以斷定她是故意找茬兒。否則,她不可能從亂鬨哄的噪音中,馬上捕捉住改改媽這句音量並不太高的話的。她放下手中的糊水桶,同時也放下了那張弔死鬼臉,惡聲惡氣地說:「你罵誰?」改改媽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兇,腿也不爭氣地抖起來。她曾無數次在幻覺中撕她的頭髮,扇她的耳光,無數次在精神上戰勝了她;但真正一對壘,她才發現自己骨子裡怕這個潑婦。對著一雙雙轉向她的眼珠,她硬著頭皮,還了一句:「誰潑我就罵誰。」「馬幫子」冷笑了。她眯縫著眼把改改媽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噢,是城裡人呀。你以為是在大街上呀。怕臟?你到大書房炕上躺著去呀。到這裡幹啥來了?」人們鬨笑起來。改改媽覺得臉上忽然著了火似的。她抖動著嘴唇,想找厲害點的話反擊對方,但情急之中想不出一句,半晌,只擠出了一句:「你,……**。」「誰騷?」「馬幫子」笑了起來,語氣很陰很冷,「我騷?就算我騷,我搽了胭脂抹了粉了?我披了那三根騷毛?我打扮得妖妖道道勾引男人?我像沒見過個男人一樣?我山西騾子學驢叫?哈哈,我是個**,我騷得像個草驢呢,哈。」改改媽覺得自己被剝光了衣服。她彷彿聽到天地間儘是笑聲。她的嘴唇抖動著,眼裡蓄滿了淚。「走吧,算了。」改改媽聽到丈夫的聲音,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恨這不爭氣的眼睛。她提醒自己堅強些,堅強些。她感到今天和往日不同,往日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今天有丈夫,有「丈夫」哪。「馬幫子」以往常欺辱她的原因不就是欺她是一個孤零零的弱女子嘛。她為啥不欺負別的女人?不就是因為她們的丈夫在身邊嘛。「丈夫」這個字眼使改改媽覺得氣足了許多。「誰沒個男人呀。」她望望丈夫,竟發現丈夫臉上有一種她意外的淡漠,彷彿受欺辱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與他不相干的外人似的。她想,也許他不知道過去的事,便說:「你不知道她欺負人,不是一次了……」哽咽聲使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又嘩嘩地流了出來。丈夫卻似乎惱怒她的解釋,顯得有些不耐煩,說:「算了,走吧。」改改媽哽咽著,她指著「馬幫子」說:「母老虎,想吃人哩,是不是?今天你吃呀,吃呀,潑了人倒有理了?你以為我是軟麵疙瘩,想咋捏就咋捏?我也不是好欺負的。你不講理,我也不講理,一報還一報總成吧。」說著,她撲了過去,提起糊水桶朝「馬幫子」鞋上潑去。「馬幫子」跳了起來,隨後,兩人扭成一團。「馬幫子」搶過了糊水桶,將潑灑后剩餘的糊水潑到改改媽身上。因為氣,因為意外的羞辱,改改媽竟沒了力氣,她又一次撲向「馬幫子」,但又一次被推倒在地。浸透汁水的新衣上沾滿了土又變成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