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閑子居出來,不過一個時辰,琯之倒沒拉著她講些家常理短的閑話,問了問她在南邊的狀況,覺得江南陰雨,總來得突然,故出門時常帶著油紙傘,雨後大街小巷意味延綿,這一景象新奇,她說因這裡出門大小婆子不知跟去多少,沒個正經的是由,連上街買本字真籍這種事也都是沒有過的,所以京城裡的景色她知道的少,總是固定的那幾個,還都是家裡庄內的,比起她,好沒自在,所以央了她有空便來坐坐,姐妹們聊聊天。
沿路回去,到了一水間,幼章比著家裡的習慣,讓香涎在湖邊欄杆下的座墊上鋪了一層金絲線,吹著風頭,也可拿著那幾張舊詩卷打發打發時間。只是這幾日看得多了,家裡帶來的那幾本反覆看著去,終不解其味。
那廂疏影拉著端茶去的香涎說話,「我總覺得那琯之小姐待咱們姑娘不大真切,別的不說,姑娘親自做了錦囊去了,禮雖小,但凡懂事的,她怎不見送個回禮。二來,琯之小姐與姑娘聊天,我聽得清楚,只說姑娘有了時間便過去走走,也沒說些改些日子來咱這一水間瞧瞧,方才姑娘出門,她不出門送罷了,連個身邊的丫頭也不遣著送送,好生沒有禮數。」
香涎趕緊地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慢些說,主子的事你也道得清?琯之小姐既是這府裡頭等的大小姐,為人難免心高氣傲了些,到底怎麼說,也不該由你我二人詬病,況且是個什樣的人,姑娘定比你我看得真切,你這些話趁早憋在肚子里,別沒來由地說出來惹得姑娘不高興。」
「哎,我自是有分寸的,姑娘這性子,知道不知道總不會計較,我就是為她看不開。」
一杯茶沒吃盡,也已涼了,香涎添了幾回,看著風頭大了,拿著外衫披風走來,「姑娘,去屋裡罷,吹了這些時候的風,傷了身子可不好。」
幼章朝湖那邊望去,小謝山庭高高聳立,恍若仙境,心裡想著,白天是這個場景,不知晚上是怎樣,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轉頭對香涎道,「你晚間記得喊我到這裡看看,我來瞧瞧燈河裡的小山又是什麼樣的光景。」
「好。」
她剛回內屋,坐下沒一柱香,門外便有人來了,疏影請了他進來,是那日來坊上接她的小門童,他行禮,「見過幼章姐姐,我奉我家二公子之命,前來送書,都是他仔細收拾好的,來時也沒有紛亂,我既送了過來,便放下了。」
幾個丫頭進來,疏影領著她們放在了牆角的案上,回頭看見那小門童,不苟言笑,噗嗤笑了出來,「小牙子,我問你,你因是你家公子門前看門的,平素正經慣了,到了這裡,還板著一張臉,可是嫌這裡沒給你糖吃,不高興地緊。」
幼章笑了起來,「還不趕緊拿些糖食與他。」
那門童經不起玩笑,紅了一張臉,「哪裡的話,我既是給公子守門的,也是公子案前服侍的,來送書只是因著跑腿尋個便宜,又可到姐姐這裡討賞討賞罷了,諸位姐姐們也趕緊別笑話我了。」
疏影不信他的話,「又胡說了,你這樣小的年紀,你們公子案前要添墨的何時會輪得到你。」
「這……」
幼章多半也猜出了真假,定是那人風流快活時,常派了他來守門,所以也算半個貼切的,如此便笑了起來,「看樣子是慣守門的,我這裡的丫頭,頑皮慣了,你不要計較,回去同二哥哥說,他一番心意,我生受了,自是感激不盡。」
撒了一把銀果子與他,又讓香涎遞了一套家裡帶來的筆硯,與他說,「微薄小禮,不成敬意,只是親手做的,希望二哥哥不要嫌厭。」
門童從門裡走出,幼章再矜持不住,從席上下來,看向那一摞的書,摸起第一本,心便沉了,竟是《女則》,往下翻了幾本,諸如此類,都是《內訓》、《女論語》、《女范捷錄》這樣的女四書。
好沒意思,那人是覺得她多無趣,竟花了功夫拾了這些東西來,擺得滿滿一案都是,一時氣餒下來,「疏影,抱著這些到後面的案上去,莫讓我再瞧見了,心煩。」
她雖不是克己復禮之人,但舊時在家,父親再周瑾不過,讓她看得正是此類書卷,有事無事便派人抽默著,因著她沒個在身邊的母親,看這類東西總不會錯,所以幼年許是看得這些書卷多了,生了物極必反的功效,如今再看此類書,很是頭疼得緊。
這便過了今日,晚間到姐姐處用完膳,看她在挑些前用的丫頭,璫哥兒分外活力,在席上滾了兩圈,瞅著母親忙著沒空搭理他,便滾到幼章身邊,肥短的小腿撐著要站起來,幼章扶了他一把,他便滾到她懷裡,香了她臉頰一口,手裡攥著她的金項圈,「姨母,香香。」
幼章笑得不已,那廂少勤聽到動靜,「這小潑猴,學得他老子,這裡丫頭這樣多,平白就撿著香氣的抱。」
「哎,不礙事,姐姐,璫哥兒還小呢,哪能拘著他。」一面笑一面抱起他,「來,姨媽再抱抱。」
少勤忙好手裡的事,幼章在旁看得明白,事後問她,「姐姐,貼身伺候你的丫頭因要嫁出去一個,你既仔細選,怎麼不選穩重聰穎的,我看著,剛剛一眾過來的二等丫頭,靠門的那個說話細緻,還頗有些才氣。」
「那個丫頭么,頂好是頂好,我心裡也鐘意,難得的識得幾個字,也會看帖,這點應比得上我身前伺候的弄棲了,只是可惜了,長得不為人意,見不了檯面。」
「這是有什麼出處?」
「說給你聽也不妨事,」璫哥兒鬧了一會便歇下了,少勤命弄棲將他抱了出去,才與她說,「妹妹,你還未出閣,可知到了我這樣一個境界,事事都得操心,稍有不慎,便鬧得個不體面,你姐婿你也瞧見了,除卻一副好皮相外,肚子里是沒點水貨的,他不明事倒也罷了,可男人的劣性總不少,如今我名聲在這裡,他不敢外去胡鬧,就在這院子里亂來,因著孕期在身,要想做得好,還得體諒他,不如就安排了一個姿色好的,還在我手裡邊知根知底的送去算了。」
幼章畢竟年小,「可是姐姐,看得書多了,以前聽你說,司馬相如佯作鳳求凰,卓文後當壚賣酒是你愛看的故事,嫁去京城前,你時常念到嘴邊,如今姐婿這番作為,你既配合他,心內是何感想,豈不是難受得很么?」
「唉,」少勤嘆了一口氣,「我是想作白頭吟來著,但你姐婿又豈是個性情里的人,白白糟蹋我的筆墨,兒時不知道便也算了,為人母后才曉得我們原都是個俗人,是不比書里的。妹妹,況且你要知道,這天下的男子,哪有幾個情真意切,肯守著獨你一人潦草過完一生呢?」
從前院回來,幼章心裡頗有感觸,她既不知姐姐所言是對,也不知究竟是錯了沒,混沌著想個不明白,以至於到了屋內,香涎問時,她還發怔著,香涎看她疲憊,道,「姑娘,可還去後面瞧瞧,你若是累了,不如明日罷,索性這景什麼時候都能看,是跑不掉的。」
幼章想想,今日回來得晚了些,就不麻煩這些丫頭了,也本是興起的事,這檔子已提不起勁,明日再看最好不過,正想說了去,忽聽得斷斷續續的琴音飄來,靜下心來聽,便問身邊的人,「你聽,可是有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