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7)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白條紋的大陽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裡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看了半晌,薇龍心裡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點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據說她的宗譜極為複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分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的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這會子薇龍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的盛猛。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的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逕來找周吉婕。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
謝謝我!"
薇龍笑道:"
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么?真虧你了!"
正說著,鐵柵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睨兒笑盈盈的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讓他大踏步沖了進來了。薇龍忙推周吉婕道:"
你瞧,你瞧,那是令兄么?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
吉婕狠狠的瞅了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的說道:"
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得像喬琪喬。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面幕!"
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裡面的詳情,又是"
不可說,不可說"
了。難怪吉婕諱莫如深。於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誰知吉婕雖然滿口的鄙薄喬琪喬,對於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的注意。過不了五分鐘,她握著嘴格格的笑了起來,悄悄的向薇龍道:"
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的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
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注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
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麼糊塗么?"
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袋裡,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裡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的送了過來。引得全體賓客聯帶的注意到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儘管富有涵養,也有點踧踖不安起來。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遠遠的向薇龍使了個眼色,薇龍向喬琪喬看看,梁太太便微微點了點頭。薇龍只得拋下了周吉婕,來敷衍喬琪喬。她迎著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
你是喬琪么?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
喬琪喬和她握了手之後,依然把手插在袋裡,站在那裡微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
你瞧著我不順眼么?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只管瞪著我!"
喬琪喬道:"
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
薇龍笑道:"
你真會說笑話。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罷。"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道:"
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
薇龍道:"
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
喬琪喬道:"
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里,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里,可是你比我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
薇龍笑道:"
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像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貼、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
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
薇龍道:"
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
喬琪道:"
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
又道:"
你的英文說得真好。"
薇龍道:"
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
喬琪道:"
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
薇龍道:"
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
喬琪道:"
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
薇龍笑道:"
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吃力了。"
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哧一笑道:"
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
喬琪道:"
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么?"
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
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
喬琪道:"
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
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了半晌,笑道:"
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
喬琪柔聲道:"
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么?"
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
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
薇龍掩住耳朵道:"
誰要聽?"
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