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10)
這時候,她又想起喬琪來。經過了今天這一番波折,她在這心緒不寧的情形下,她覺得她和她心裡的喬琪的一場掙扎,她已經筋疲力盡了,無力再延長下去,她對愛認了輸。
也許喬琪的追求她不過是一時高興;也許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誠意的表示的話,她一定會答應他。的確,在過去,喬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聰明了,他的人生觀太消極,他周圍的人沒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間,如同異邦人一般。
幸而現在他還年輕,只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
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薇龍的主張一變,第二次看見了喬琪的時候,自然辭色間流露了出來,喬琪立刻覺得了。
那天是一夥青年人到山頂去野宴;薇龍走累了,喬琪陪著她在道旁歇息著,約好了待會兒和大家在山頂上會齊。
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還是陰陰的,山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兒。
薇龍和喬琪坐在汽車道的邊緣上,腳懸在空中,往下看過去,在一片空白間,隱隱現出一帶山麓,有兩三個藍衣村婦;戴著寶塔頂的寬沿草帽,在那裡揀樹枝。
薇龍有一種虛飄飄的不真實的感覺,再加上喬琪那一天也是特別的安靜老實,只悄悄的挨著她坐著,更覺恍恍惚惚,似乎在夢境中。
薇龍穿著白子,赤銅色的襯衫,灑著銹綠圓點子,一色的包頭,被風吹得褪到了腦後,露出長長的微鬈的前劉海來。
她把手拔著身下的草,緩緩地問道:"喬琪,你從來沒有做過未來的打算么?
"喬琪笑道:"怎麼沒有?譬如說,我打算來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話。
"薇龍變了臉,還沒有說出話來,喬琪接下去說道:"我打算來看你,有要緊話和你說。
我想知道你關於婚姻的意見。"薇龍心裡一震。喬琪又道:"我是不預備結婚的。
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
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布公的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女孩子,你從來沒在我跟前耍過手段。
薇龍,你太好了。你這樣為你姑媽利用著,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
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么?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點快樂。
"說著,便俯下頭來吻她,薇龍木著臉。喬琪低聲說:"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彷彿一連向後猛跌了十來丈遠,人有點眩暈。
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嗇的人!"喬琪道:"我給你快樂。
世上有比這個更難得的東西嗎?"薇龍道:"你給我快樂!你磨折我,比誰都厲害!
"喬琪道:"我磨折你么?我磨折你么?"他把手臂緊緊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這時候,太陽忽然出來了,火燙的曬在他們的臉上。
喬琪移開了他的嘴唇,從袋裡掏出他的黑眼鏡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
今天晚上會有月亮的。"薇龍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領,抬著頭,哀懇似的注視著他的臉。
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鏡里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見眼鏡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
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頭。喬琪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額角抵在他胸前,他覺得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作聲,便柔聲問道:"薇龍,你怕什麼?
你怕什麼?"薇龍斷斷續續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
"說到這裡,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喬琪輕輕的搖著她,但是她依舊那麼猛烈地發著抖,使他抱不牢她。
她又說道:"我可不是瘋了!你對我說這些無理的話,我為什麼聽著?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兩般兩列,因為那海島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的反覆無常,不可捉摸。
然而那天氣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喬琪的話。當天晚上,果然有月亮。
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台上,攀著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
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著它,鍋里水沸了,嘟嘟的響。
這崎嶇的山坡子上,連採樵人也不常來。喬琪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他怕蛇,帶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撥開了荒草,用手電筒掃射一下,疾忙又捻滅了它。
有一種草上生有小刺,紛紛的釘在喬琪腳上,又癢又痛。正走著,忽然聽見山深處"呼嘔……"的一聲凄長的呼叫,突然而來,突然的斷了,彷彿有誰被人叉住了喉嚨,在那裡求救。
喬琪明明知道是貓頭鷹,依舊毛骨悚然,站住了腳,留神諦聽。歇了一會,又是"呼嘔……"一聲,喬琪腳下一滑,差一點跌下山去。
他撐在一棵檸檬樹上,定了一定神,想道:"還是從梁家的花園裡穿過去罷。
他們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現,這會子離天亮還遠呢。"他攀藤附葛,順著山崖向下爬。
他雖然不是一個運動家,卻是從小頑皮慣了的,這一點困難卻是應付自如。
爬到離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縱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後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著走廊一轉,便轉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鐵門邊,卻倚著一個人。
喬琪吃了一驚。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著白夏布衫子,黑香雲紗大腳,因為熱,把那靈蛇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
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腰,明顯的曲線,都是喬琪平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不是睨兒是誰呢。
喬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條山道,是有名的戀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斷人。
這丫頭想必是有一個約會。"他稍稍躊躇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向她走來。
不想睨兒感官異常敏銳,覺得背後有人,霍地掉過身來,正和喬琪打了個照面。
喬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嚇了我一跳!"睨兒拍著胸脯,半晌方說出話來道:"這話該是我說的!
……噯呀,你這人!魂都給你嚇掉了!"她眯著眼打量了喬琪好一會,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喬琪涎著臉笑道:"你們少奶叫我來,沒告訴你么?"睨兒道:"少奶叫你來,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過了夜去,你這會子幹嘛鬼鬼祟祟往外溜?
"喬琪伸手去觸了一觸她腦後的頭髮,說道:"辮子沒有紮緊要散了。
"說著,那隻手順勢往下移,滑過了她頸項,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兒一面閃躲,一面指著他搖頭,長長的嘆了口氣道:"我待要嚷起來,又怕少奶那霹靂火脾氣,不分好歹的大鬧起來,掃了我們姑娘的面子。
"喬琪笑道:"掃了姑娘的面子還猶可,掃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這裡頭還礙著你呢!
我的大賢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園子里做什麼?"睨兒並不理睬他這話,只管狼狽的瞅著他,接著數說下去道:"你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麼過不去,害了睇睇還不罷休,又害了她!
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喬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給她們報仇么?
黑夜裡攔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謀財害命?"睨兒啐了一聲道:"你命中有多少財?
我希罕你的!"轉身便走。喬琪連忙追了上去,從她背後攬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別生氣。
這兒有點小意思,請你收下了。"說著便把閑著的那隻手伸到自己袋裡去,掏出一卷鈔票,想塞進她的衣袋去。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裡面尋來尋去,匆忙中竟尋不到那衣袋。睨兒啪一聲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
"可是這時候,即使喬琪真要褪出手來,急切間也辦不到──睨兒的衫子太緊了。
忙了半晌,總算給喬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兒扣著鈕子,咕嚕著,又道:"我可要失陪了。
我們粗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有這閒情逸緻在露天里賞月。"便向屋子裡走。
喬琪在後面跟著,趁她用鑰匙開那扇側門的時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臉射在她頸窩裡。
睨兒怕吵醒了屋裡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齒,伸起右腳來,死命的朝後一踢,踢中了喬琪的右膝。
喬琪待叫"噯喲",又縮住口。睨兒的左腳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喬琪一鬆手,睨兒便進門去了。
喬琪隨後跟了進來,抬頭看她裊裊的上樓去了;當下就著穿堂里的燈光,拿出手帕子來,皺著眉,拍一拍膝蓋上的黑跡子,然後掩上了門,跟著她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