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4)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攜著四隻提籃盒。
"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
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
"玳珍笑道:"別那麼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爬在窗口看野景,說大門口來了客。
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
"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吶吶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
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麼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
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的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
"一面說,一面下去了。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
她一掀帘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里的菜可曾潑出來。
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
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著姑娘。
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隻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家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
"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
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
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
"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
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
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
"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里去。
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
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
"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裡不好受!
"七巧道:"他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
"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
"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么?"七巧嚇嚇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
"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楞住了。七巧猛的蹬腳道:"走罷,走罷,你們!
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麼掀騰!
你快給我走!"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裡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
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
"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楣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
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活隨我去。"大年脹紅了臉冷笑道:"等錢到了你手裡,你再防著你哥哥分你的,也還不遲。
"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裡,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路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
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
"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檢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
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嘴裡雖然硬著,熬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
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
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
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賬房,光復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
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嘔氣呢。
"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若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
"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不抽,倒是鴉片,平肝導氣,比什麼葯都強。
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藍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
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
"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
"七巧笑道:"不來也罷,我應酬不起!"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
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裡,抱著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
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檯,芝麻醬桶里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
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
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
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
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子背上,無數的空子盪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
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