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6)
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牆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裡知道?
"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裡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拚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
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點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的變了。
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裡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
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
"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
你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凶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
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裡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裡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能平白的坑壞了你,家裡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
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摩擦著。
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
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
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
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么?
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
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裡。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
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
"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裡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
七巧回到屋裡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
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凈。
"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
"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
"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
"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
"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
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仗,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蹋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啃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賬輪到我們頭上。
"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射手了。
"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
"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
"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里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么?
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
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
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
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毛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
"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
丫頭老媽子也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蹌蹌,不住的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
單隻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
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
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
什麼是假的?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帘,季澤正在弄堂里望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褂里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彷彿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帘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