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18)
他特地找了個借口,和晚上送外賣的那個波多利哥人換了時間,晚上由他去送披薩餅,這是完美的被撞的理由。
一切都準備好了。
哈尼從唐人街收工回家,按照計劃,這應該是最後一天在這裡工作了,所以,這天他偷偷將客人給自己的小費留下,沒有全都交到帳台上去。
他離開餐館的時候,心裡一陣輕鬆,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其實很恨這個地方。
路過華盛頓廣場的時候,發現街邊的小酒館貼出了一張告示,說今夜有南方來的爵士樂隊駐唱經典爵士曲,那個classical撞進了他的眼睛。
他已經走過去了,可突然想起,這家店他曾來找過工,那裡的小舞台上放著架子鼓和黑色的舊鋼琴,當時他多看了一眼鋼琴,因為他小時候曾彈過琴,後來幾十年裡,再也沒碰過琴。
但他還是記得,將琴蓋打開時,鋼琴散發出的那種乾燥的木片與油漆的氣味。
哈尼一轉身,走回到那家小酒館門前,他聽到象紅房子西餐館一樣的對開玻璃門裡,絲絲縷縷地傳來小號的聲音,嗚嗚咽咽的。
他推門進去,頹廢的南方爵士鋪天蓋地而來,那個唱歌的,是個看上去滿腹心事的中年男人,他的聲音象洪水一樣,淹沒了他。
他要了一小瓶德國啤酒,酒保端了一小碟咸花生過來當小食。
他在搖曳的燭光里望見那酒保彷彿是個亞洲人,也是個中年男人。
他把短短的頭髮向上膠了起來,象短促的火焰。
他一定練過身體,肩膀和手臂的線條完美無缺。
他向哈尼親熱地笑了笑。
哈尼對一切精緻東西的刺激仍舊敏感,他仍舊喜歡看到好看的景象,他的眼光追隨著那個用了香水的精緻的酒保,看他象水草里的大尾巴金魚那樣擺動著亞洲人長長的腰身,在燭光迷離的店堂招呼客人,在店堂的暗處養著大把的白色百合花,它們很妖嬈。
酒保象是沙龍殷勤的主人,他身上那種亞洲人華美而頹廢的魅力,迷住了哈尼。
對帶著點虛榮的美的渴望從他的心裡漸漸蠕動著蘇醒過來,哈尼的眼睛追隨著那個酒保。
哈尼突然想,自己想在這裡工作,大概心裡也希望自己能變成這樣的人吧,他想,在自己的本性里,自己可以比這個人更妖的吧。
哈尼看到樂隊里有個人在玩沙錘。
他已經有三十多年沒見過這東西了,當年的黑燈舞會裡,也有一個自己組織的小樂隊,樂隊裡面也有一個人專司沙錘。
當時,帶著警察來沖舞會的,是居委會主任,是個小業主的太太,眉毛細得象一條蝦須,一臉的舊相,但滿嘴都是革命口號。
警察衝進屋以後,她負責在走廊里堵住大門,防止有人乘亂逃脫。
結果,所有去跳舞的人都被堵在了屋子裡。
她告訴他們兩條路走,一條是被強迫去勞動教養,到江蘇的大豐農場,另一條,是自己報名到新疆農場當農工,有大紅花戴,算革命青年。
命運從此就改變了。
回想起來,哈尼覺得自己當時也真的不想再留在上海了,那黑燈舞會裡面的被拋棄感,無所事事的空虛感,蹩腳貨的屈辱感,它們是和蝦鬚眉毛的居委會主任一樣有力的理由,推動哈尼去新疆,無論如何,他的生命可以動起來了,那時候,他才二十歲。
他也能得到一朵大紅花,那是王家的唯一一朵由政府發給的大紅花,用紅色的皺紙和一根細鉛絲做成的。
這點要強的想法,他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他為自己曾經有那樣的想法感到羞恥。
哈尼將眼睛掉開去,他不想看到那個沙錘,今天晚上,他需要的是享受,他有資格好好享受。
他象其他男人那樣喝了口啤酒,其實他不怎麼喜歡喝啤酒,因為它還是有點苦,他不喜歡那點留在嘴裡的苦意,他還是喜歡老式的山東紅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
他有點後悔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錢成了他的本能,超過了他的心意,他想,當時,他真的應該好好叫一杯紅酒喝的。
打斷哈尼思緒的,是歌聲。
他聽到了熟悉的歌聲,真正的Classical的。
I'dlovetogetyouonaslowboattoChina,Alltomyselfalone,Thereisnoversetothesong,CauseIdon'twanttowaitamomenttoolong.哈尼側著頭,把手罩在耳朵上,細細分辨著歌聲,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條開往中國的慢船上》。
在上海的時候他聽過,他並不喜歡這個曲調,更喜歡《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霧》,《星塵》。
但他還是記得它,有時上海的電台里能聽到,聽說是世界大戰時美軍電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歡的是《莉莉.瑪琳》。
I'dlovetogetyouonaslowboattoChina,Alltomyselfalone,Getyouandkeepyouinmyarmsevermore,Leaveallyourlovesweepingonthefarawayshore.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館里聽到Rollins的歌,哈尼第一次從裡面聽出了爵士裡面那如煙而逝的情調,那是黑奴們的感情,那麼軟弱,那麼無助,那麼傷懷,那麼無奈,那麼糾纏,那麼苦。
在他看來,在上海無所事事的那些日子裡,他的感情也是一樣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還有幾個象他一樣沉默的單身男人,默默地聽著。
那些男人,大多穿著精緻,表情撩人,將他們修長白皙的手指靜靜交疊在圓桌上。
他們讓哈尼想起朗生打火機的上乘質地。
哈尼將自己的棒球帽握在手心裡,放到小圓桌下。
這是個為男人開的酒館,哈尼坐在裡面,聞著空氣里淡淡的香水氣味和煙草氣味,小號和撒克斯管,鋼琴和架子鼓,都在炫技,象這裡雖然沉默,但可以看出內心洋洋得意的男人們,他們的驕傲,還有挑剔。
他看到了一個男人獨自聽爵士樂時的舒服和尊嚴,男人們的口味是尊貴的,當他有獨處的要求時,他們看上去象一頭悠然自得的獅子,皮毛金燦燦的,不可一世。
即使是這樣動人的歌聲,對他們來說,也象微風吹過厚厚的皮毛,只是舒服吧。
他看到他們手裡大多數是威士忌,或者是葡萄酒。
他突然想,要是司機不敏捷的話,也許會撞死自己吧,或者司機太專業了,在自己面前及時剎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