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忠奸何辯
車簾掀開,李嘉問目光在場中掃過,只還有三個人站著。
一派從容之色,他撩袍走下了馬車,成了站在場中的第四人。
血腥氣引得天上燕雀盤旋,死不瞑目的一雙雙眼睛定格了最後的畫面,殘值斷骸遍地,白的紅的將土地的顏色都盡數遮蓋。
這樣的一番慘像對於李嘉問這種根正苗紅的讀書人,一生不聞江湖事的達官貴人來說該是極具衝擊力的景象,但他臉上卻很鎮定,淡然,或者說漠然更準確一些。
「李大人,可還有什麼遺言交代?」子鼠桀桀怪笑:「黃泉路上自有妻女相伴,還有這許多陪葬的,想來您也不會寂寞。」
「呵,虛度數十載,生生死死的老夫也早已看淡。」李嘉問撫須長笑:「三位一身好本領,卻還是這般藏頭露尾,想來是不願身份暴露。不過此時此地除了三位,只有死人與老夫這一家將死之人,何不透露一二,也好叫老夫黃泉路上做個明白人?」
這般境地,其實李嘉問也自知難有幸理,如果還強說能作甚掙扎,也不過是在拖延片刻,期盼還有哪位路見不平的江湖俠士趕來,算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李嘉問卻不知,如果他不開口只一心求死,難做的反倒是眼前這三位。因為昨夜萬從心的忽然現身,劉芝麻給他們下的命令已並非是必須取李嘉問的性命,說白了,對於劉芝麻而言,一個隱退邊州的前部堂高官連個屁都不是,先前又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宿怨舊仇,取他性命這事兒完全在兩可之間。
那又為何派了鼠牛兔三殺手來?
是為了演一場戲。
「你自己開口問這可就自然多了,省的老子尬聊。」子鼠心裡暗喜,嘴上卻道:「李大人一身清正廉明,不與朝中盧黨同流合污,在老百姓眼裡您是個一等一的好官,便是如今被盧閣老發配了,也還有這些個英雄豪傑前來護衛,說真的,我弟兄心裡當真是佩服的緊啊。」
子鼠說著話,邁步往近處一輛車架行去,路上踩過幾個所謂的俠士的屍首,踢開一顆頭顱,眼神輕蔑。
子鼠揮手間一道細芒閃過,車架上捆行禮的麻繩「綳」的一聲斷開。
隨後抬腳狠踢,幾個烏木箱子滾落在地。箱蓋應聲而開,金銀細軟沾上血水,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可惜李大人做事不夠利索,導致有些本該死的人沒有死,還來到京城。好巧不巧的,他們見到了我家督主,而我家督主。。。動了惻隱之心。」子鼠攤攤手:「李大人當知,我家督主想要你死,那便沒人能救得了。」
「督主?」李嘉問聽到這個稱呼愣了一愣。天底下能當得起這個稱呼的自然只有那位東廠的廠公劉芝麻,只是自己與他雖不是一路人,但往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自己被發配邊遠,如何非要取自己的性命?
李嘉問的心裡可不會相信劉芝麻會做些行俠仗義的事,畢竟這位劉公公手底下的冤魂可比他多太多,死在東廠手中的人說不好比他見過的人還要多。
「劉公公他。。。」李嘉問話沒說完便被子鼠開口打斷。
「這句是真的。李大人為官二十三載,咱們就算您一入仕途便做這工部尚書好了,月俸一百四十七兩,合著冰敬碳敬那些四時供奉,月入二百兩,歲入二千四百兩,咱再給您湊個整,便算是三千兩好了。李大人您一家老小不吃不喝,一年得銀三千兩,二十三年得銀六萬九千兩銀子,這幾大車拉的金銀珍玩可不得十萬兩銀?」
「老夫一生清廉,這些許家財雖非朝廷俸祿,但亦是乾乾淨淨,乃老夫祖上所留,私家財產,如何能是罪過?」李嘉問反斥道。
「隆武六十二年三月那六十萬兩銀子也是祖上留的?」
「什麼?!」
「你們這些半掩門兒的婊子,真當我們東廠是瞎的了?」子鼠蔑笑著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翻了幾頁后念道:「隆武六十二年三月,聖上下旨大修黃河堤壩,朝廷撥銀二百五十萬兩。李大人以工部右侍郎之身主持,堤壩修築完成後李大人蔘奏工部尚書孫乾貪污修堤銀一百萬兩,並舉賬冊一本為證。李大人,可有此事啊?
做的還真是厲害,賬本一舉,姓孫的想抵賴也抵不了,明明只拿了十萬兩銀子卻給你們背了一百萬兩的黑鍋,嘿嘿,這一手咱們混東廠的都是佩服的緊啊,說起來這事兒也是當時我家督主看在姓李的面子上不願與你計較。」手上翻了幾頁,子鼠又道:「隆武六十四年七月,朝廷委李大人主持松江府船事,欲修寶船十三艘,撥銀五十萬兩。這倒沒什麼說的,李大人完成的很好,寶船十三艘倒是如期完工,不過李大人借著這修船的事兒把松江府周邊百姓的田地都抄沒了算是怎麼回事兒?」
「老夫並未搶奪他們田地!」
「一畝上等良田田市其時值三十兩,李大人給三兩,你這還不如抄沒了呢。」
「此事。。。老夫不知。」李嘉問冷著臉咬牙道。
「今天的事兒本來也不是三堂會審,你認不認的隨你,我們說這些只是督主他老人家心善,想讓您死個明白而已。」子鼠把那冊子一扔。
冊子打在李嘉問的臉上,又摔在地上,興起點點塵埃。
「知道李大人先前不信,不過在下所言並非玩笑。松江府的一個該死之人沒死,來到了京城,還見到了我家督主,督主他老人家動了佛心,所以來報應李大人,僅此而已。」
「這不可能!」李嘉問鬚髮皆張,顯然惱羞成怒,抬手厲喝道:「還冤魂?還佛心?東廠手下人命又有多少,死在你們這些閹狗手中之冤魂何止千萬?他劉芝麻若有佛心這天底下就沒有惡人!老夫手中所得金銀自然並非全然清白,但這不過官場之慣例,試問滿朝上下,哪個又是靠著俸祿過活!他劉芝麻想當菩薩,那他便把這朝中文武盡皆殺了!你問他敢嗎?姓劉的閹狗何在,讓他出來見我!」已經撕破了臉,李嘉問也就無所顧忌了。
一旁徐千山躲在暗處將李嘉問這一番話聽在耳中,心中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兒。朝廷的事兒與他這樣一個連百姓都算不上的佣師自然是無關的,只是平日里耳濡目染的聽著讀書人張口天地君親師,閉口忠孝仁義的,只覺得天地之正氣都在他們。貪官污吏自然是有的,但總歸還有正人君子照拂萬民,所以這世道總還是好的。
可如今開來,滿朝文武竟都是一群腌臢之物,哪有一個好人?
「不,也不能這麼說。」徐千山暗道:「好壞總是一個相對的,這李嘉問雖貪,但總還將堤壩給修了,將船給造了,總比那些明目張胆的貪官惡官要好吧?」
「哈哈哈哈,督主他老人家怎會來見你,便是看你一眼都要嫌髒了眼睛。」丑牛對劉芝麻忠心不二,又是暴脾氣,見這李嘉問張口閉口辱罵劉芝麻,當時出來一腳將李嘉問這老頭踏在地上,李嘉問身後的車廂中傳來一聲戛然而止的怯呼。
「你牛爺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這群清流,當了婊子還立牌坊。咱們東廠惡,可惡在明面上,所行所為全是萬歲爺的意思,比你們清流乾淨不知多少。便是那姓盧的也比你們強,他貪錢不假,可他沒貪過一分的賑災銀子,也沒從老百姓的嘴裡摳過錢,還有那修河堤,人家也貪,可人家最起碼把河堤給修瓷實了,你們呢?我呸!」
「彼其娘之!通通都是放屁,他姓盧的就不曾草菅人命?!」李嘉問爆了粗口,臉色漲得通紅,看來是惱羞成怒了:「他的家私比老夫多出十倍百倍,如何變成了好人!」
「咱們也沒說他是好人啊。不過他的錢拿得確實比你們這些婊子乾淨些。」卯兔嗤笑一聲,插話道:「那些屁股不幹凈的主動來孝敬,不拿白不拿不是?賑災的銀子到了他手裡轉一圈好米變糙糧,但總歸能多活些人不是?而且最關鍵的一點,人家為聖上分憂,該出力的時候從來不退,當了婊子便掛牌兒,總比你們這些還想著立牌坊的好吧?」
「咳咳,盧閣老和咱們督主交好,說這些做甚。」子鼠瞪了卯兔一眼,怪他跑了題。
丑牛回頭,等大哥說話。
子鼠眯著眼睛,一雙鼠目有意無意的又向著徐千山躲藏的那塊巨石處瞟了一眼。
這便是劉閑與劉芝麻的定計,既然自家身上的髒水洗不幹凈,那就潑一瓢糞把所有人都髒了。
而給三死肖的命令中,若是徐千山出手相救,那就過幾招便放過,不必下殺手。而若是其不出手那殺了也就殺了。
此時此刻,見徐千山還沒暴露行跡,子鼠暗襯其應該不是很在意這李嘉問的性命,猶豫了一下,便點點頭。
畢竟戲演到這兒,若是就這麼轉身走了顯得有些夾生不是?
本來嘛,他的性命就不那麼重要。
見子鼠點了頭,丑牛當即一拳轟下。
「嘭!」
一聲悶響,好像一個西瓜摔碎了,也是紅的白的飛濺。丑牛甩甩拳頭,嫌棄道:「工部尚書的腦袋也就那麼回事兒嘛。」
「啊啊啊啊!!!」車廂里傳來一連串女人的驚恐的尖叫。
「哦,差點兒忘了,李大人還有位千金來著。」子鼠想起來,笑了笑:「送李大人一家團聚吧?」
「你來吧。」丑牛沖著卯兔道。如果可能,他並不願意對沒有反抗能力的女人下手。
「矯情。」卯兔翻了個白眼,隨即墊步擰腰,雙腳踢踏間兩道罡氣激射而出。
徐千山仍然沒有出手。
事實上此刻他若是想,憑著宿命之炎,他可以救下那車廂中李嘉問家眷的性命。
不是想不想的問題,也與善惡的心性無關,只是因為他們的身後站了一個人,十步之遙,站在他的身後,他剛剛才發現。
公孫無救!
「轟!」
車廂前,鐵飛鷹現出身形來,刀尖斜指於地,目光凌厲:「三位,半路截殺朝廷命官確是死罪,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鐵飛鷹與李嘉問不同,李嘉問是個文人,又是做大官的,不認得東廠十三死肖情有可原,鐵飛鷹是六扇門大少,哪裡會不認得,只是此刻卻故作不知,怕自己這番亂插手給他爹惹禍。
說到底,東廠還是壓著六扇門一頭。而能讓三死肖出手,那肯定是劉芝麻的命令。
如果這事兒他沒看見也就罷了,但這事兒偏偏他看見了,如果子鼠三人殺了李嘉問收手也就罷了,畢竟先前那一拳他離得還遠,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偏偏卯兔的暗器他攔的住,而偏偏車廂里還是女眷。
種種的罷了和偏偏糾結在一起,號稱京城第一風流的武公子也就不得不出手了。
「這。。。」丑牛看卯兔,卯兔看丑牛,最後兩人一同看向子鼠。他們自然也是認出了鐵飛鷹。
「怎麼還半路殺出個攔路虎。」子鼠也有些麻爪。若說他們三人怕了鐵飛鷹那倒也不至於,三對一,境界相差彷彿,真要打起來其實還是他們三人占些便宜。若是旁個愣頭青他們直接就下手了,可對面這位武公子是六扇門的大少爺,身份在這兒擺著。
不錯,東廠不怕六扇門,但三死肖的卻怕六扇門的大少。不打也就罷了,若一旦動了手把這位大少爺打出個好歹,說不得鐵布衣這「慫人」也得炸毛。劉芝麻肯定是不怕,但他們仨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可要是就這麼走了。。。
子鼠又往那邊兒瞟了一眼,咬咬牙:「上去走兩招。」
走兩招,自然是不下死手的意思。子鼠相信對面鐵飛鷹自然也是認得自己的,既然一開始沒叫穿自己的身份應該還是有所顧忌,所以決定上去做齣戲,兩邊兒過幾招然後散了也就是了。
子鼠口中這「走」字說的意味深長,丑牛和卯兔自然聽得明白,鐵大少七竅玲瓏心,自然也不會不懂,於是乎刀光劍影,一場麻桿打狼的戰鬥開始了。
「你是?」徐千山皺眉道。
「呵。」公孫無救扯著嘴角算是笑了一聲,目光在徐千山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最後道:「真看不出來,金陵那千多性命竟然死在你的手上。」
「我。。。」徐千山下意識的欲要辯解,公孫無救哈哈一笑,指了指那邊兒鐵飛鷹,隨後道:「本來我就是陪他來找你的,找到了我的事兒也就算是完了,不過現在嘛。。。我改了主意了。」
「你想怎樣?」看著公孫無救不懷好意的笑,徐千山只覺寒毛有些發憷。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就好像人看到了老虎總會先嚇一跳一樣。
「別怕,過兩招而已。」公孫無救拔開手中小瓷瓶的塞子,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臉的陶醉:「火炎香!」
一團烈火自公孫無救的口中噴薄而出,將徐千山的身影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