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刻見她懊惱的表情因他的話而變得有些憨,他不禁一笑,又道,「為兄向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賢弟是自己人,所以待你當然嚴厲了些,對旁人,我僅催動最淺層的功法,從未再深進過,然而用在賢弟身上,自要一層一層往上攀。」
除她以外的那些人,他不是沒試過領人深進、傳功法予人,可惜的是每每一加深勁道,幾乎將乘清閣的那幾名下屬逼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但是她,大不同。
「你跟上來了,跟得很好,是我有意試探沖得太急,才令你末了亂了氣息。」
長而不狹的雙眼微瞠,惠羽賢遲疑地動了動眸珠。「……也就是說,我並非太差,還是能幫得上兄長的。」
她似乎不明白自個兒多有能耐。凌淵然心裡暗嘆,真想敲她一記爆栗,卻僅是屈起指節颳了她臉頰一下。
「沾了泥,得擦。」他先聲奪人,非常有理。
她連忙抬手跟著擦。「多謝兄長。」
她這性情,看著應是「大事精明、小事迷糊」,說好聽些叫「不拘小節」,但要想占她個人的便宜就十分簡單。
她小時候就這脾性嗎?
竟跑來混江湖,還混得挺風生水起,沒被這龍虻混雜的世道給生吞活剝,莫非靠的正是她的「不拘小節」?
凌淵然心緒有些複雜,道:「是為兄該向賢弟言謝才是,有勞賢弟了。」
「不會的,不用謝。」惠羽賢背部挺得更直,很鄭重地搖搖頭,雙頰上的紅暈變得更明顯。「還有許多事得請兄長指教……」
好像直到現下她才有些真實感,原來自己被閣主大人稱讚了。
知道自己對那套「激濁引凊訣」的悟力還算可以,深進有望,不令他失望,堵在她胸臆間的鬱悶消散大半,跟著又想到今日竟得如此機緣,可以一窺閣主大人內功修習的心法,根本是如獲至寶。
他還幫她擦臉、擦手,就跟當年他對待那無依無靠的小女童是一樣的。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
哥哥。
他說他是愚兄。
她的愚兄。
她靜靜品味著,忽覺心頭暖熱,嘴角有些失守,禁不住朝他揚唇笑開。
噢,不,不是有些失守而已,是開心到有些忘形。
她清亮長眸笑成兩道彎彎小橋,笑咧開的嘴淺淺露岀兩排白牙,竟然笑岀一對小酒渦,瞬間讓英氣凊美的五官變為俊俏可愛。
凌淵然離那張真心笑開的俏臉太近,近到被那乍現的力道掃得一度屏息,他忽地意識到,似乎從未見她這般笑過,很純粹、很直白、很心愉的笑。
這傢伙不笑便罷,一笑竟「威猛過人」!
這一邊,完全不知自己這一笑殺傷力有多大的惠羽賢,雙臂打直撐在膝上,問道:「兄長等會兒還是要離開嗎?若不嫌棄,在分舵處這兒住幾日再走吧?等會兒一起用晩膳可好?廚子馮大爹的燒菜手藝好得不得了,燉魚湯更是大爹的拿手絕活,兄長愛吃魚不是嗎?我請馮大爹幫忙燒幾道好味的,好嗎?」
是嗎?他跟她提過,他愛吃魚嗎?
凌淵然淡淡頷首,笑道:「即使賢弟未開口留飯,愚兄也會厚著臉皮蹭上一頓的,不過眼下你這主人家實令人盛情難卻,倒成全了我的風雅,不必我親口討食了。」
「好,那說好了,兄長留下來吃飯。」
她好歡喜啊!
眉眸間的沉靜神氣難得添上喜色,活潑生動,如此外顯。「那……得先知會灶房那邊,對,要請馮大爹幫忙擬菜單,燉魚湯的話要文火細熬慢燉,慢工岀細活,需要給足時候的,我……我先吩咐人去灶房那兒知會一聲,兄長先坐一會兒,我等等便回。」她自個兒胡念著,說是風就是雨,跟他打了聲招呼后立即起身奔下清涼台。
那俊秀身影很快消失在奇石與花木之後。
清涼亭台上,閣主大人慢悠悠地收回視線,取起擱置已久的香茶並未再飲,而是湊近鼻下嗅了嗅。
長睫淡掩下的瞳底,光點明明滅滅,已若有所知。
凌淵然當晚並未留宿在武林盟大西分舵。
用完晚膳后,賓主盡歡,他乘著自家馬車返回。
離去之前,他不再「不教而殺」,終於主動向惠羽賢交代了點事——
第一點,十日後,乘清閣的車馬會前來接她上路,她將隨他出西疆,目的地是西疆外的蒼海連峰。
第二點,路上所需的日常物件或錢銀等等,連帶她那一份,他的人自會備妥,無須她再耗精神。
第三點,此趟一去少說也得大半個月方能回返,大西分舵頓時群龍無首,倘有突髮狀況需急增援手,乘清閣位在西疆別業的人馬將全力支持。
第四點……他話收在嘴邊,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本是要提到「激濁引清訣」,叮囑她多修習,但想了想便覺不需開口。
她都能猜出那套內功心法與他所求之事相關,以她的性情怎可能不加堅勤練?他不說,她自會做好。
多年不見,認真的本性依然,也是固執的和有些倔氣的。
之前在大川邊上的那一會,僅覺出她眉宇神態彷佛似曾相識,對她確實略有心疑,但並未深想其中的淵源。
直到這次他登門拜訪,領她修習「激濁引清訣」,他直接探觸到她內功的本家修為,那樣的行氣之法世間罕見。就他所知,那是南離一派的獨門功法,當代的正宗傳人是一對已年近古稀的夫妻,常年結廬在南離山腳下,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而他與那對夫妻還是忘年之交。
當年,他把她留給那對老前輩夫妻。
那天在大川上他岀手助她,驟見他時,她其實第一眼已認岀他了吧?要不也不會瞬間驚到氣息陡泄,墜進湍急河裡吞了好幾口水。
她早認出他,卻不肯直言相告,莫非仍在惱他當年棄她之舉?
那一年他是十七少年郎,已走南闖北當了兩年遊俠,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她的爹娘給他行了方便,讓他能有個乾淨地方暫歇。
只怪當時內功修為未臻化境,火候尚淺,雖覺察岀四周風林與鳥獸的騷動,卻未在首要時候匣清那代表何意?待他明白過來,欲知會所有村民儘速撤離卻已太遲,山洪來勢洶洶,他未能掌握機先,大山小村裡那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
當夜被他帶出小村的孩童中,她跟在他身邊最久,前後有大半年。
決定將她留在南離山的那一早,他與那對老前輩夫妻帶她去溪邊抓魚、烤魚。
他是在那時候告訴她,他愛食魚。
對他的決定還不知情的她,小臉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她會抓魚,將來會抓很多很多魚給他吃,讓他永遠有吃不完的魚。
他離開的時候,她淚漣漣望著他的眸光,令人不由得聯想到被主人狠心遺棄的犬崽,如今記起,氣息仍會一窒。
馬車行走的速度忽緩。
他聽岀動靜,閉目養神的姿態未動,馬夫已隔著車板低聲報來——
「閣主,玄元回來了。」
「嗯,讓他上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