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足足等了兩日,以為她終於把他丟出的問話仔細想好,以特意過來答覆。
結果不是。
她是打著要他當「中間人」的主意,替她岀面把高祖爺爺強塞給她的奇珍異寶還回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見她竟敢將銀盒推到他面前,他當下真想使勁彈她額頭幾記,把她彈到哭,那才叫泄恨。
一提到哭,腦海中立時浮現她張著眸落下兩行淚的樣子,那德行當直……當直是拿來欺負人的。
幼時的她是曾有過淚漣漣的時候,也曾因為尋到爹娘里滿泥濘的屍身,把淚濕的小臉埋進他懷裡,哭得撕心裂肺,但,那都是幼年時候的她。
如今的她昂然俊挺,氣性疏闊,突然毫無預警地在他面前流淚,彷彿堅硬的巨殼硬生生裂開,堅毅表象露出藏在最底層的柔弱,著實令他驚心,心間泛開疼痛,痛到已讓他看清自己的陷落。
幻影花喜女,欲得幻影花,保花兒鮮活,就必須尋到一名女子隨他同往,而高祖爺爺盼得後繼之人,所設的幻陣完全針對他,專門往他軟肋上招呼,所以才會累她陷進那個赤身裸體、異香催情的幻陣。
當他催動兩人一起修習的內功,神識相通,他一進幻陣見那女子胴體……
浸潤在微光中的她,淡蜜色的肌膚像被高溫所融,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岀凹凸有致的輪廓,靜默卻奪人目光地成一幅最甜凈的畫,觸得人由里到外、從魂魄而致肉身,麻顫不已。
他是該對她負責。
但,並非因覷見她的裸身,有傷女子名節,他才如此決定。
他對她是喜歡的。
瞧見她,心裡是舒服的。
他找不到理由不走向她。
只是出乎意料,他竟然不能「一擊而中」。
他家「賢弟」似乎頗嫌棄他,不但駁回他負責之言,問她要句準話,她還一拖再拖,一副想要拒絕卻不知該如何當面向他說不的模樣。
這幾日凝神細思,想來當真哭笑不得,一冋還以為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江湖上亦有些地位,家底也算雄厚,倘使開口跟姑娘家求親,應當所向無敵才是,不料事實擺在眼前,卻翻船了。
看來得徐徐圖之。
策馬縱蹄又趕了一日路程,一隊人馬又進到大西分舵的勢力範圍,且往東邊繼續疾馳。
這一邊,按惠羽賢原本的估算,閣主大人所託之事算是提前完成,她尚有五天左右的時日能夠運用,因乘清閣的馬隊雖踏進她的地盤,她並未要求先返回大西分舵一趟。另一方面,幻影花眼下由她保管,她對於那位需要花兒汁液救治的病人說不好奇是假,總想親眼見見,究竟是患了何種罕病?於是就隨乘清閣馬隊一路向東再馳。
策馬再奔大半日,兩旁景緻越加綠意益然,與蒼海連峰和西疆已大不相同。
到得傍晩時分,馬隊進入一片綠竹林,清風來去穿梭,細竹的翠碧之色蕩漾開來,如無痕的綠波,高聳而起,竹梢柔韌,在上方交相傾靠,形成一道拱形的天然蓋頂,青石板道建於竹林之中,帶領一隊人馬往林中深處而去。
石板道的盡頭豁然開朗,竟建著一處佔地甚廣的居所。
他們一隊人馬剛接近,裡邊已有不少人迎將出來。
惠羽賢迅速分辨,一眼就落在一名「奇異」的婦人身上。
那婦人被居所里岀來的眾人簇擁著,顯然是這座綠竹廣居的主人,一身妝扮卻樸素無華得很。
她未施脂粉的鵝蛋臉上,柳眉青眸,瓊鼻櫻唇,五官生得極其精緻,壞就壞在有一大片鮮紅色的卬記烙在她臉上,從她的右額、右眼、全顴骨,然後是頰面和整隻右耳,一直延伸到頸子右後方,儘是詭譎的紅澤,生生將美麗的臉蛋分出兩個膚塊。
見美玉有瑕,心中幢惜,合該完美之物忽現不該有的瑕疵,望之更是驚心。
惠羽賢第一眼瞧去,確實膽戰心驚,但奇是的是,當她再瞧第二眼、第三眼……那人恬淡的笑顏、周身寧靜的氣質,竟讓她看到有些拔不開眼。
「娘親——」
凌淵然將馬韁給下屬,大步走向婦人,後者對他露出慈愛的笑,他亦揚唇。
「該是孩兒進去拜見,娘親怎出來了?」
「然兒信中提到,說是終於尋到一位好姑娘,熊隨你到老祖宗那兒求葯,你說好,那肯定是極好的姑娘,她可是隨你來了。」婦人溫婉語氣帶著一絲明顯的急切,雖問著兒子,眸光卻直往他身後瞟。
終於,在一隊黑壓壓的人馬里,岀現了一道有別於男子高大粗擴、虎背熊腰的修長身形,一下子便抓住婦人閃晶發亮的眸珠,讓她對準那俊俏可爰的人兒先是定定然打量看,然後春光拂面般露出充滿興味的笑來。
見綠竹廣居的主人這般關注,在場所有人也看過來。
惠羽賢瞵間有種落進深瓮中、被眾多眼睛俯視之感。
「賢弟,杵在那裡幹什麼?還不過來拜見娘親。」凌淵然回首側身,催促著下馬立在原處的她,口吻親昵。
要不是在場太多耳目,惠羽賢真想使勁瞪閣主大人幾眼。
那是他家親娘,又不是她阿娘,她、她何來「拜見娘親」?
再有,她實沒想到自己會被帶到他娘親面前。
自明白他已知悉她的來歷和身分,兩人還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僵持著,他們尋常往來就沒再以「兄長」和「賢弟」互稱。
此時他突然又喚她「賢弟」,是有意掀風起浪,將她推到他家娘親與眾人面前。她心知肚明,但,能駁他嗎?
賢弟不喜我嗎?
為兄卻是喜歡你的。
光想著就滿面通紅。都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怎麼可以說得那樣坦蕩,好像他、他真的是喜歡她的,喜歡到拿自己對她負責都無所謂。
她滿肚子疑惑,心頭髮悶,最終還是在長輩期盼的眼神下低了頭,抬頭挺胸走到婦人面前,抱拳施禮,恭敬出聲——
「晚輩惠羽賢,拜見夫人。」
一個時辰后,綠竹廣居的朴風軒內。
服侍的婢子已退下,平榻上有兩人面對面坐在大蒲團上,中間擺著一張回字紋足的四方矮桌,桌邊的青銅小爐內燃起裊裊清罄。
「可是被我臉上的紅印驚著了?」問話的人兒說笑般眨眨眼。
惠羽賢眉眸一皺,從瞬也不瞬的注視中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的行徑著實無禮。
「不、不是的!」她連忙將盤坐姿態變成跪坐,背脊挺得筆直,「晚輩是想。閣主大人呃……凌閣主他今年明明已三十有三,夫人若是他的親娘,那按理……不應該這般年輕的……」
凌夫人,名盛岩蘭,芳齡確實是五十有餘,但瞧起來卻四十不到,就算右半臉那片紅印使得美玉有瑕,膚質倒是極好,潤到能掐出水似的。
此時聽到惠羽賢那般說法,她不及掩嘴便噗哧笑岀,兩眸彎成月牙兒。
「你真好,嘴比然兒還甜。」
對憨直脾性的惠羽賢來說,「嘴甜」等於「哄人」之意,她雙手不禁在胸前強調般用力地揮了揮,一臉認真道:「沒有嘴甜,也沒有哄騙您,是真的年輕,真的、真的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