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暗自調息,她鼓勇直視那雙太過美麗的眼眸,挺直背脊又道——
「我來,是想詢問閣主對那『赤煉艷絕』的出處是否有頭緒?昨日見你與幾名屬下談話,心想也許你已得到什麼蛛絲馬跡?」
他打量她,上上下下瞅著,眼底的笑意如漣漪徐徐盪開。
惠羽賢才覺古怪,便聽他道:「你這一身藕色衣衫當真好看,黑衣勁裝是夠颯爽,但這一身藕色少年裝扮卻是可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似乎自他挑明心意,說喜歡她,他待她就這麼直往直來,心裡怎麼想她,口無遮攔想說出便說出。
惠羽賢原本問得一臉正經,亦確實心繫江湖安危此等大事,豈料被他柔如春風的話音一轉,她一時間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表情微微糾結。
不成,不能總被他牽著身子走。
她再次吐納,重整旗鼓沉穩道:「昨日與令堂大人約略聊過,得知二十年前的舊事,令堂大人提到,當年她曾被南蠻蟲族下了『赤煉艷絕』之毒,命懸一線……是令尊,當年的乘清閣閣主,為她將策動近似易經洗髓的內息功法,將深浸至五臟六腑的毒拔岀,她才得以延命,她……」
「家母連自身的事都仔細說與你知,想來家母與你可不是『約略』聊過而已吧。」凌淵然單眉微挑,將她從頭到腳又掃了一回,頷首笑道:「你這身淺紫衣衫是我娘親手筆,瞧著很是眼熟,該是我年少時候,娘親為我親手裁製的,但那時只愛深衣黑褲,最愛那些穿著在黑泥地里滾過都不覺髒的鳩衣勁服,如今想想,確是辜負娘親心意了。」
所以說他後來之所以改變穿著,是為了令母親歡喜?
惠羽賢不由得回想起今早盛岩蘭讓婢子捧來這套衣物時,她當時所說的——
「本來就做好的,一直無誰可送,見你該是喜歡穿著俐落些,昨兒夜裡便抓緊時候修改了一下,看著是可以穿的,要不試試?」
「你們這些孩子,十個有九個偏愛一身動黑,黑壓壓的,瞧著人都跟著沉鬱起來,我就不喜那樣深的色澤,就愛看身邊的人穿出百樣花色,明黃亮橘、碧綠朗青的,入眼心喜,年壽也就長了。」
試問主人家已如比殷勤勸誘,還拿年壽說事,她如何推拒?
莫怪啊……
莫怪他會棄了年少走踏江湖時慣穿的身黑衣,盡挑些花俏的衣衫著身,原來是母命難違,如此一瞧,都可算是「綵衣娛親」的孝行了……不,等等——
她又被他牽著鼻子走,正道不思,盡走偏鋒!
「閣主大人能否認真些?在下欲與閣下說正經事,是很重要也很嚴重的事,閣主大人可否仔細聽我、答我、與我相談?別如此這般歉衍了事。」
她是被氣到,臉蛋泛紅,氣鼓鼓的,言辭犀利得緊,直接就駁了。
奇論的是,被她不客氣對待的他竟挑眉瞠目,而後,好看的唇淡淡揚起。
「你這是在凶我呢。」肩微聳動,他笑出聲,「這應是我頭一回被人凶。」
略頓,「我還挺喜歡『閣主大人』這個稱謂,雖無『兄長』二字窩心,聽著卻也有股說不出的親昵勁兒。」
惠羽賢才意會到方才脫口而出了什麼話!
「閣主大人」是她內心對他的稱呼,確實帶著點親近氣味,彷佛她是他近身之人,旁觀著他的一舉一動,並在心裡偷偷評論……唔,又或者偷偷腹誹。
但矛盾的是,這樣的稱呼也帶崇拜意味,好像她偷偷望著天人般的他,她是在地面打滾的小小人兒,他是九天之上的飛仙,那是她難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此刻,小小的人竟敢對他這尊天人發大脾氣?!
惠羽賢覺得這會兒不僅額角抽跳,連眼皮也顫個沒完。
事後想想,八成是因為江湖混久了,不要臉的功夫雖沒學得透澈,認真裝鎮定時還是能唬人的。
她揚眉抬顎,難得的睥睨姿態,把話意使勁重申。「頭一遭被凶嗎?那好,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不繼續凶很下去,怕閣主大人連話都聽不懂。」
老實說,她這話說得津嗆辣無禮,暗喻他聽不懂人話似的。
她亦不願如此。
然,實不想他再這樣好似無關緊要地漠視她所關心之事,不管她問什麼,不管她多在意,他老能扯上不相關、不打緊的事來應付……就彷佛……很喜歡看她出糗,很喜歡將她弄得很糗。
這一次她不上當,她要狠一些待他,不會傻傻隨他心緒起伏。
在凌淵然的視魚看來,眼前的俊俏姑娘五官緊繃,臉膚一下子蒼青、一會兒透紅,挺直的秀鼻如小兔嗅食胡蘿蔔的樣兒,鼻翼略顫,細細抖動……明明心潮洶湧,卻要裝鎮定,實也辛苦可憐。
完全不是凌厲嘴毒之人,還正直過了頭,忽地祭出惡毒話來阻他、傷他,怕是最最受傷的其實是她自己。
他沉吟后輕嘆了聲。「好,那來吧。」
惠羽賢一愣,不懂他意欲為何?
他又嘆。「你不是要繼續凶很下去嗎?來吧,儘管往我身上使。」
「……」
「你肯對我凶,那是再好不過,總比與我疏離要來得好,你若肯兇狠使壞,我這心裡也才受用。」
誰道這一代的乘清閣主孤傲岀塵、清逸淡漠?是誰?!那些人到底都看到他什麼,而她到底在他身上又見識到什麼?
此時在她眼前的閣主大人,身骨清逸是有的,氣質孤傲出塵也是有的,但那張麗唇吐出的話……怎麼聽都覺得他在裝無辜、耍無賴!
糟的是,她簡直被他「一招制敵」,凶他不是,不凶他也不是。
「噗——哧……」
身後的細竹林深處忽生動靜!
那類似噴笑沒忍住的聲音一起,惠羽賢肢體動得比腦子快,旋身應對,未攜剛劍在身的她已一把卸了腰間的軟鞭。
江湖走踏,遇上什麼風吹草動,首要大事是要先護住自己。
儘管尚不弄清楚態勢,先守,就對了。
凌淵然注視姑娘家外弛內張的站姿,秀挺堅韌,便如被風摧之亦不折的碧竹。
她反應迅捷無比,卻僅將守勢做了半套,真要守,她在轉身對付的瞬間就該躍到較佳的守備位置,而不是擋在他面前不走。
怎會憨直成這樣?
當初將她帶出大山、帶在身邊養了大半年,怎就沒瞧出她這點本性?
她的這個守勢,原來是做給他的。
「喲,凌閣主喜歡被人凶,越凶你,你越是受用,原來閣主就好這一味?」
藏身在竹枺里的人甫出聲,惠羽賢只覺雙膿陡軟,幾要踉蹌往前撲倒。
「盟主……」
「惠小子,可不就是老夫我本人嗎?」嘻嘻笑了聲,一道白影從碧色成幕的竹林中飄然現身,是一名穿著闊袖寬袍、美須飄飄的老人。
見到老者,稍回過神的惠羽賢立即上前,抱拳作揖。「拜見盟主。」
莫怪她剛剛進到竹林時,覺得閣主大人似在跟誰說話,待她定神欲辨,僅剎那間,那種感覺便淡了。
這一廂,老人家揮揮手要她免禮,目光已轉向她身後的凌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