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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考古隊在我省邊界的森原市發現了成片的漢代古墓,連央視都參與了初期勘測。經過勘測得知,這一片古墓均已被盜過。全國考古界都為這片稀世珍寶遭人踐踏而扼腕嘆息。根據初步勘測得出的結論,盜墓行為應該就發生在幾年之內,省公安廳刑警總隊的侵財案件偵查科也介入了調查。可惜時間久遠,此次專案行動毫無頭緒可言,經過一個月的摸排,絲毫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
國家文物局經過討論研究,決定依舊對這片古墓進行挖掘,以期找到被盜墓賊遺棄或者盜墓賊無法偷盜搬運的珍貴文物。
當我們驅車抵達考古現場的時候,驚訝和失落參半。
驚訝的是,考古行動比我們酷多了,幾畝地的範圍內,多層警戒帶圍繞,外圍武警荷槍實彈,中心的考古專家們身著白大褂忙忙碌碌。失落的是,這裡原來沒有什麼坑道,這讓我們對這次出勘現場工作臆想出來的神秘感瞬間消散,同時,我們想藉此培養林濤膽量,讓林濤克服心理陰影的計劃也隨即泡湯。
從高處看,這一小片古墓的地下雛形已經被挖掘出來,盜墓賊可能遺留下來的坑道蕩然無存。林濤長舒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挖得好啊。」
他的話音還沒落,我們就被兩名武警擋住了去路。我拿出手提包翻來翻去找警官證的時候,森原市公安局刑警支隊肖劍支隊長「呼哧呼哧」地跑了過來,說:「欸,欸,自己人,自己人。」
我微微一笑,和肖支隊長簡單寒暄之後,幾人越過警戒線,走到了這一片被挖掘過的古墓之前。
「我的天,好深。」大寶伸頭看了看眼前的「懸崖峭壁」,縮回了身子,說。
「這位是國家文物局的趙巡視員,這幾位是我們省公安廳的法醫、痕檢專家。」肖支隊長這一說話,我們才注意到他的身後有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頭兒。老頭兒友好地一笑,主動伸出手來,說:「我們考古,和你們法醫有相通的地方,比如人類學,我們都是要涉足的。」
我趕緊放下勘查箱,雙手握了過去,說:「我很喜歡看關於考古探秘的小說和紀錄片,你們比我們還刺激。」
「但你們對社會更有貢獻。」這個一看上去就學識淵博的前輩,很是謙虛。
寒暄過後,趙巡視員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帳篷,說:「我們在工作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被盜過的漢代棺材,可是裡面有兩具屍體。」
「呃,那需要我們做什麼呢?」我問道。這個情況和我預估的不太一樣,一個在考古工作中發現的情況,需要我們法醫來解決什麼呢?
趙巡視員說:「我覺得有疑點,就請相關部門通知了公安機關前來協助,森原市的王法醫和我的認知相同,所以請你們前來協助。」
「疑點?」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
趙巡視員娓娓道來:「如果我把整個漢代的殯葬制度慢慢跟你們解釋一遍,不知道你們有興趣聽嗎?」
「沒。」陳詩羽說道。
我沒有驚訝她的沒大沒小,以微笑緩解氣氛的尷尬,說:「趙老師不如直接和我們說說疑點吧,您要是說起考古理論,我們這些大老粗還真聽不懂。」
「我可不是大老粗,我也聽不懂。」陳詩羽可能有些著急。
趙巡視員沒有生氣,哈哈一笑,說:「簡單說吧,依照我的經驗,這種普通的平民墓,雖有夫妻同葬一穴的可能,但沒見過兩人合葬一棺的情況,更沒見過兩個女性合葬一棺的先例。這就是我的疑點。」
「這,幾千年前的事情,不能依據經驗來判斷吧?」我一時仍找不到重點,不知道趙巡視員的疑點究竟是什麼。
「當然,我們考古的也學過一點點法醫學。」趙巡視員說,「我看棺中的兩具屍體,屍體現象完全不同:下面的一具白骨化,而上面的一具是木乃伊。白骨化的屍體骨質變脆,經過上面屍體的壓力作用,很多部位已經粉化。」
趙巡視員說到了重點,而且說到了法醫學術語,我頓時親切感油然而生。考古學中經常說的木乃伊,在法醫學中稱之為乾屍。屍體在乾燥的環境中,體內水分迅速喪失,從而終止腐敗活動的發生,最終軟組織干縮形成的晚期屍體現象,稱之為乾屍。
我點點頭,說:「那王法醫又有什麼疑點呢?」
趙巡視員指了指正在帳篷邊的王峰,說:「我們對這個蓋板破碎的棺材進行了外包裝的保護,王法醫在帳篷邊等你們呢。」
我一臉羨慕,心想如果我們也裝備了這種帳篷,對於野外現場,就不用擔心雨水破壞而拼了命地抓緊時間勘查了。
跟隨著趙巡視員,我們順著小路走到帳篷旁邊,王峰開門見山,說:「秦科長,你看看裡面的兩具屍體,肯定有問題。」
我進入帳篷,探頭進棺材內,看到裡面儘是泥土。棺材的蓋板已經被取下了,放在一旁。蓋板大面積缺失,可能是年代久遠腐朽而成,加之盜墓賊人為破壞,幾乎只剩下了一個長方形的邊框。
棺材內的泥土裡,可以看到一個乾屍化的頭顱,這個頭顱的下方,可以看到一個只剩半邊完整的褐色顱骨。果然,在這個棺材里,有兩具不同屍體現象的屍體。
「除非是盜墓賊在這裡自殺,不然肯定是一起命案。」王峰說。
我說:「為何這麼肯定?因為趙老師的學術研究嗎?」
王峰微微一笑,說:「不。」
說完,他把手伸進棺材,拿起乾屍的一隻手掌,指著乾屍的手指說:「你看看就明白了。」
我順著王峰的指尖看去,只見那一隻灰黃色的皺巴巴的手掌上的五個蜷曲指頭末端,是五個慘白色背景的指甲,指甲上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紅色。
「哦,果真死了沒多久啊。」我恍然大悟。
「啊?為什麼?」大寶一臉茫然。
「你傻啊。」我笑著拍了一下大寶的後腦勺,說,「漢代,怎麼會有美甲?」
「嘿!你手套都沒摘!」大寶瞪著我說,「別弄髒我的腦袋!」
我哈哈笑道:「我還沒碰屍體呢,手套是乾淨的。」
我鑽出帳篷,對趙巡視員說:「趙老師,我們看了,您的感覺非常對。如果這不是一起自殺事件,就應該是一起命案了。感謝您為公安機關提供了這一線索,讓我們發現了一樁案件。」
「應該的。」趙巡視員一臉自豪,說,「最好別是命案,如果是命案,也希望你們能在我停留森原的這幾天內破案,讓我也在有生之年感受一下破案的快樂。」
「一定!」我說道。說完,我回頭看見靠在帳篷壁上的林濤,臉色慘白。
「你沒事吧?」我關心地問道,「你不進去看看痕迹物證?」
「沒啥痕迹。」王峰說,「我們的技術員已經看了,目前根據調查情況,這裡只有一條坑道,說明屍體是從這個盜墓坑道里進入墓穴和棺材的。因為挖掘工作,整個坑道不復存在,也就沒有什麼痕迹可言了。」
剛被我一句話嚇了一跳的林濤,此時又平靜下來。
我笑了笑,對趙巡視員說:「趙老師,因為涉及排查死者是否中毒的問題,我們必須提取乾屍的屍體以及屍體下方的部分泥土,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中毒的屍體,隨著屍體的腐敗或者風乾,一些性質穩定的有毒成分就會沉降到屍體下方的泥土裡。所以,對於疑似中毒的屍體,尤其是已經腐敗或風乾的屍體,必須要提取屍體下方的泥土進行毒物化驗以確定或排除。
趙巡視員點點頭,說:「這個墓穴已經完全被掏空了,前期我們都看過了,除了還比較完整的棺材,已經被壓碎一半的屍骨,其他就沒啥有價值的東西了。泥土不值錢,你們儘管提。」
「泥土裡還有不少毛髮。」王峰一邊往物證袋裡扒拉泥土,一邊說。
我說:「毛髮都一起提取,我們回去看看是否有用得著的地方。」
重新走回挖掘現場的邊緣,我環顧了四周,看了看現場環境,說:「走,去殯儀館吧。」
肖支隊長探過頭來,說:「啊?現在去啊?現在都十二點了,你們不吃飯啊?」
因為森原市在我省邊界地區,所以我們驅車趕來,就花了整整三個多小時的時間。不知不覺,太陽已經當頭而照。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也行,我們找個牛肉麵館隨便吃一點兒,就抓緊幹活。」
「今天咱們去土菜館吃個土菜吧。」肖支隊長笑道。
「不不不。」我擺擺手,說,「一來太浪費時間,二來浪費納稅人的錢。」
「我自己私人請客。」肖支隊長說,「我請了別的客人,也是你們同行,說不定你們還認識,所以你們幫我撐撐面子吧。」
肖支隊長請的客人是龍番市漢明司法鑒定所的兩名法醫。
根據人大決議,從2005年開始,全國各地社會司法鑒定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這些司法鑒定機構的管轄範圍,是一些涉及民事訴訟的鑒定,包括法醫學鑒定、痕迹檢驗鑒定、文件檢驗鑒定等。因為涉及民事訴訟,這些社會司法鑒定機構的鑒定會向被鑒定人收取費用,有了原始資本積累,就吸引了大批退休公安技術人員加入。在退休后,去司法鑒定所打打工,賺些小錢,也不至於退休后心情失落,實在是公安技術人員的一個福音。
肖支隊長的弟弟前幾天被一輛醉酒人駕駛的豪車撞倒,導致腦部受傷,按照程序,應該由社會司法鑒定機構對傷者的傷殘等級進行評定。這份傷殘等級鑒定書,就是法院判定賠償數額的一個重要依據。
因為森原市沒有社會司法鑒定機構,交警部門委託省城最大的司法鑒定機構——漢明司法鑒定所進行鑒定。漢明派出的兩名法醫,領頭的齊升是龍番市公安局的退休老法醫、老前輩,於公於私肖支隊長都必須請吃一頓了。
我當初在龍番市實習的時候,齊老師還沒有退休,所以,看到數年沒見的前輩,我顯得很興奮。
齊老師看到我們也很興奮,愉快地喝了幾杯白酒。齊老師指著身邊的助手,說:「他叫步兵,是我的徒弟,去年底應聘來我們所工作的。皖南醫學院法醫學院的研究生。」
這個叫作步兵的男人個子不高,瘦瘦的,白白凈凈,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啊哈哈哈,還有姓步的啊?我叫炮兵,幸會幸會。」大寶大笑,說,「不過,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去社會司法鑒定機構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嗎?」
「什麼話啊!」我瞪了一眼大寶,說,「行行出狀元,司法鑒定所的法醫也很重要。」
「他說得對。」步兵淡淡地說,「我也覺得在司法鑒定所里當法醫太浪費青春了,還是你們公安帶勁兒。」
我見步兵有些不快,連忙打圓場,說:「也不是,至少你比我們有錢多了。」
「錢有什麼用?」步兵夾了口菜,說,「錢比理想還重要?」
「那你怎麼不考公務員呢?」我問道。
步兵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我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冒失,人家說不定有難言之隱,於是趕緊轉移了話題,對齊老師說:「齊老師,我們來是為了一樁案子,現在屍體還沒有檢驗,我先把前期情況和你說說唄?你幫我們指導指導。」
齊老師點點頭,興緻盎然地說:「好啊!好幾年沒碰命案了,手確實很癢。」
於是,我把現場發現和前期勘查的情況介紹了一遍,說:「我覺得這個案子很難。屍體已經完全乾屍化了,死亡原因、死亡時間、案件性質、屍源尋找、因果排查、兇手刻畫都是大難題,我現在心裡很忐忑,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齊老師喝得有些高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眯著眼睛說:「聽你說了這麼多,我腦子也亂了,看來長時間不用,真的生鏽了。我指點不了你什麼,但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死者為什麼是全身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