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肖特蘭茲(1)
布朗文家倆姐妹回到貝爾多弗鎮的家中去了。參加婚禮的人們則聚集在位於肖特蘭茲的克瑞奇家裡。這座宅第寬闊而低矮,一座莊園式的舊式農舍。它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上方的坡頂上,那裡長長地排了一溜房屋。房舍對面有一片舒緩下斜的草坪,很像是個公園。在窄小的湖面那邊,是一座林木蔥籠的小山,有幾棵參天大樹聳立著。山丘遮掩了遠處的礦井,卻掩不住煤礦里往上冒著的黑煙。不管怎樣,景色還是幽靜如畫,充滿田園風味。周圍的住宅也別具一格、頗有特色。此時,房子里擠滿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參加婚禮的賓客。父親身體不好,先回去休息了。傑拉德成了主人。他站在簡樸的前廳中,態度可親地招待客人,他也似乎從中得到了樂趣,臉上堆滿了笑容,待客非常殷勤。家中的女僕們被家裡三位出嫁了的女兒支使得四處奔走、忙出忙進。人們隨時可以聽到她們中的某一個用固有的傲慢聲音命令著:「海倫,你過來一下。」「瑪喬里,我讓你到這——里——來。」「喂,我說惠特曼太太……」廳里裙裾擦動的「嚓嚓」聲伴著穿著漂亮的女人們匆匆而過,孩子們在屋子裡蹦蹦跳跳。還有一個男僕也來去匆匆地忙著。與此同時,男人們三五成群地站著,邊聊天邊抽煙,假裝對女人堆里的忙亂和騷動不屑一顧。但他們卻沒法好好談話,因為女人們的笑聲和無休止的說話聲太嘈亂了。他們等待著,焦躁不安,很無聊。但傑拉德看上去好像還是那麼有興緻,他只知道他是這個場合的中心人物,是他在支撐著這個場面。突然,克瑞奇太太不聲不響地走進了房間,臉綳得緊緊的,左右環顧。她仍舊戴著帽子,身穿著那件藍絲綢外套。「有事嗎,媽媽?」傑拉德問。「沒事!沒什麼!」她含糊地回答著,徑直走向伯基,他正在和克瑞奇家的一個女婿說話。「你好嗎?伯基先生。」她聲音低沉地說,似乎她根本不把別的客人放在眼裡。說著她向他伸出手去。「哦,克瑞奇太太。」伯基用他善於應變的聲音回答說:「在這之前我一直抽不開身到您那兒去。」「這兒有一半的人我不認識。」她又低聲說,她的女婿很不自在地離開了。「您也不喜歡陌生人?」伯基笑著說,「但我們何必要去注意他們呢,難道就因為他們恰好和您在一個屋子裡?我們幹嗎要管他們在不在呢?」「是啊,是啊!」克瑞奇太太壓低嗓門,有些緊促地說道,「他們只是在那兒而已。我並不認識這些人。是孩子們把他們介紹給我:『媽媽,這位是某某先生』,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名字有什麼關係?而且我同他或他的名字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說著抬頭看著伯基。這一看把他嚇著了,她走來跟他說話,這使他受寵若驚。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麼人都放在眼裡的。他低頭看她那張緊繃著的、輪廓分明的臉,但他不敢凝視她那雙深沉的藍色大眼睛。他發現她耳朵漂亮,但不太乾淨,頭髮鬆鬆散散地耷拉著,她的脖子也並不很乾凈。儘管如此,他感到她才是他的同類,而不同於在場的其他人。不過他心裡想,自己洗臉時可是擦洗得乾乾淨淨的,至少耳朵和脖子如此。想著這些,他露出一絲微笑。但他仍然有些緊張。同這位被人疏遠的、冷漠的老婦人聊天時,他感到自己和她一起成了兩位叛逆者,成了眾人的敵人。他就像一頭瞻前顧後的母鹿,留心著周圍的每一絲動靜。「其實,不必把那些人當回事。」他勉強說道,心裡卻不太願意繼續下去。這位母親突然陰沉而疑惑地盯著他,似乎懷疑他的誠意,「什麼叫不當回事?」她尖刻地問道。「確實有許多人都不足掛齒。」他回答,不得已地繼續談下去。「他們總是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就當他們不在那兒好了!實事上,他們其實並不存在,他們根本不在那兒。」在他說話時,她一直緊盯著他。「是啊,我們才不願想象他們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說。「沒什麼好想象的,這就是他們不存在的緣故。」「哼,」她說,「我還不會那麼考慮。不管他們是否存在,他們就在那兒,他們存在與否並不取決於我。但是我只知道,要指望我去認識他們,是不可能的,誰都不能因為他碰巧來了,就期望我去認識他。在我眼中,他們跟沒有一樣。」「沒錯兒,」他回答。「是嗎?」她又問。「正是。」他重複道。短暫的沉默。「可是只要他們在那兒,我就感到厭煩。」她說,「我的女婿們都來了,」她有點自言自語地說,「現在勞拉也結婚了,又多了一個女婿。可我至今連誰是約翰誰是詹姆斯都分不清。他們走過來叫我媽媽,我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媽媽,你身體好嗎?』我真想說,『從任何意義上講我都不是你們的媽媽。』但又有什麼辦法,他們就在那兒。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還是能分辨出誰是我自己的孩子,哪個是別人的孩子。」「是這樣的。」伯基說。她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好像早忘了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忽然不知道講什麼好了。她有些茫然地環顧了一下房間。伯基不知道她在找什麼、想什麼。很顯然,她注意到了她的幾個兒子。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