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瘸子

這個人給我的最初印象，總是一副在憨笑的模樣，然後破衣爛衫，還瘸著一條腿。走路的時候一高一低，像跳舞一樣，但卻極度費力。

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只聽大家都管他叫「二瘸子」。

「二瘸子，吃飯了嗎？」

「二瘸子，上哪啊？」

「二瘸子，歇著呢？」

……

別人和他問好的時候，他總是露出一副痴笑的模樣，以此回應對方。

他小的時候家裡窮，人又殘疾，肯定娶不上媳婦。那時候小孩子都不懂事，老是欺負他。總是往他身上投石子或吐口水，投完吐完就跑，他瘸著一條腿，追也追不上，最多只能憤憤的罵幾句。

那個時候他的父母還健在。先起總是和藹可親的和那些小孩說不能這樣，不能欺負她的兒子。但那些小孩都屢教不改，於是那偉大的母親就挨家挨戶的找家長，讓那些大人管管這些小孩。

所以在二瘸子的父母還在的時候，他雖然也吃苦，但總歸是有一個人疼，還是能吃上口熱乎的飯，冬天還能有身厚衣服穿。可是他那老娘去世之後，他的真的無依無靠了。

據說他娘去世的時候放不下他那又傻又瘸的二兒子，死活咽不下那口氣，大口大口的倒著氣，一直處於彌留之際，不肯安心離去。眾人都安慰道：你就放心的走吧，不用牽挂孩子，他大哥能幫忙照顧他，大傢伙也都會幫襯著的，不能看著二瘸子過不下去……

他娘終於走了，走到時候二瘸子嚎啕大哭。他瘸著一條腿不能跪，於是就坐在地上，裂開嘴巴，一聲一聲喊：娘，娘，娘……

他送殯的時候，按風俗走在隊伍前面。一手撐著拐杖，一手用又黑又髒的手背往臉上抹眼淚。他一瘸一拐的走的非常吃力，但卻哭得特別專註。

也許我不應該用「專註」這個詞，但我的確覺得這個詞最佳恰當不過。

因為按照當地的風俗，送老人下葬的時候，孝子總是能把眼淚鼻涕哭出一大把，但通常不會擦掉。因為這是門學問，因為很多人都在看。你哭得越傷心，人家說你越孝順。有俗話說：孝子不哭出鼻涕不是真孝子。所以我總認為其他人在哭得時候是帶有一定的表演性質。

但二瘸子卻不是。

二瘸子是真哭。

可是他娘聽不見了，也看不見他以後受的苦。

要不是去年春節回家的時候，父親無意提起他，我就真的把這個人給忘記了。

當時村裡有老人去世了，父親去幫忙。回來的時候說，他看見二瘸子那孩子了，都快凍死在院子里了。

我問為什麼。父親說，他父母早就去世了，就剩個大哥能照顧他。可是那大哥種了他的地，卻不給他錢。哪天想起來了，給他送口剩飯，想不起來，二瘸子就得餓著。現在寒冬臘月，二瘸子還還穿著一條髒的都反光的破秋褲。能不冷嗎？今天跟他說話，他凍的哆哆嗦嗦的說，腿不好，走不到廁所就尿了，尿濕了也沒衣服換，就靠自己把秋褲暖干。

我說那怎麼活到現在的？父親說他經常瘸著一條腿在村裡拾柴火燒火做飯，而且村裡給他辦了低保和殘疾證，每個月都能領幾百，他那哥哥不好意思全要了，多少總會給他點的。

我至今能夠想象出他的模樣，他枯乾臉上的痴笑肯定變成了核桃皮一樣的痛苦的褶皺。有一頓飯沒一頓飯的，盼著冬天快點過去，春天早點來臨。

（此文落筆與2016年12月，文中主人公於今年1月份已經去世。事後人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清冷的房子里，僅有一床薄薄的棉被和幾件落滿灰塵的破損傢具，他終年冬天都是和衣睡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