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影子(2)
到達后,醫生們看了看他的傷勢,一樣束手無策。他也許能活,也許不能。他們只給了他一塊灰布頭和一個小臉盆,用來清洗自己的傷口。最初幾天,每當足夠清醒,他就用布擦拭自己的脖子,直到盆里的水變成和雄火雞的冠子一樣的顏色。但最主要的,是傷口在給自己做清理。結痂之前,它一連串吐出了好多東西:一枚領扣、一片他被擊中的時候穿著的襯衫的毛領、一片25分硬幣大小的柔軟的灰色金屬,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個看起來很像桃核的東西。他把它放在床頭几上,端詳了幾天,終究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待他最終將其扔出窗外,就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見它生根發芽,長成像刀豆一樣大的怪物。傷口終於拿定主意要癒合了。但在最初既不能轉頭,也不能捧書閱讀的幾個星期,英曼每天就躺在床上瞧那個瞎子。每到天亮不久,他就會推著車沿路而上,幾乎看不出是位盲人。他在路對面的一棵櫟樹底下擺好攤子,幾塊石頭圍成一個簡單的灶,他點起火來,用一隻鐵鍋煮花生。整整一天,他背靠磚牆坐在一把小凳上,賣花生和報紙給醫院裡那些康復到可以走動的病人。除非有人來買東西,不然他就兩手相交搭在腿上,像個假人似的紋絲不動。那個夏季,英曼眼中的世界就是以窗欞為框的一幅古畫。經常,大段大段的時間過去,眼前所見極少變化:一條路、一面牆、一棵樹、一輛車、一個瞎子。英曼有時在心中慢慢地數著,看看要多長時間,畫面才能出現一點重要的變動。這是一個遊戲,他有自己的規則。一隻鳥飛過去不算數,有人沿路經過則算,大的天象變化,如下雨、日出算,但過往的雲影不算。有些天,他會一直數到幾千,才有可以做數的變動出現。他相信這副畫將永遠留在自己心裡——牆、瞎子、樹、車、路——不論他還能活多久。他想像自己已經是一位老者,依然在回想著它。畫中景物組合在一起,似乎在揭示某種意義,不過他並不知道是什麼,恐怕永遠也無法知道。英曼的早餐是燕麥粥和黃油。他一邊吃一邊望向窗外,不久,就見瞎子推車而來,他的腰因用力而弓起,轉動的車輪下揚起兩小片灰塵。等他點火開始煮花生,英曼把盤子擱在窗台上,來到屋外,像個龍鍾老人似的蹣跚著穿過草坪,朝小路走去。瞎子很健壯,膀闊臀圓,馬褲在腰間扎了一條大皮帶,有磨剃刀的皮帶那麼寬;大熱天也不戴帽子,一頭短髮灰白濃密,發質粗礪,像短掃帚上的剛毛。他坐在那裡,頭向前傾,似在冥思。英曼一靠近,瞎子馬上抬起頭,好像真能看見他一樣。不過,他的眼皮陷進堆滿皺紋的眼窩裡,像鞋皮一樣毫無生氣。英曼並沒有停下來打個招呼,直接就問:是誰挖了你的眼睛?瞎子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說,沒人,我從來就沒有眼睛。英曼吃了一驚。因為他在想像中已經認定,它們必是在某次瘋狂而血腥的衝突中,在一個獸性發作的時刻,被人剜了出來。近來他所目睹的每一件醜行都出於人類之手,他幾乎已經忘記還存在著另一類的不幸。——怎麼會從來就沒有呢?英曼問。——生來就是這樣。——啊,英曼說,你可真夠坦然的,尤其是對於一個像你這樣,在大多數人看來一輩子生活在不幸之中的人。瞎子說,如果我有幸看過一眼這個世界然後再失去它,那不是更糟?——也許吧,英曼說。但如果現在給你10分鐘,讓你生出眼睛,你願意拿什麼來換呢?我猜不會是個小數。那人考慮了一會兒,舌頭舔著一邊的嘴角。他說,用印地安頭像的一分銅幣來換我都不要。我怕那會讓我心中充滿憤恨。——這正是我的感觸。英曼說,有太多東西,我希望自己從來沒看到過。——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剛才說10分鐘。我指的是得而復失。瞎子用一塊新聞紙捲成一個筒,拿一把小漏勺探進鍋里,在紙筒中裝滿煮花生。他把花生遞給英曼說,來,給我講一件你希望自己從來沒見過的事吧。從哪裡講起呢,英曼想。莫爾文山。夏普斯堡。彼得斯堡。任何一處發生的事情,都足以讓人明白什麼是慘不忍睹。但弗雷德里克斯堡戰役的那天尤其在心頭徘徊不去。這樣,他就背靠櫟樹坐下,捏開濕花生的外殼,用拇指把花生粒擠到嘴裡,開始給瞎子講他的故事。晨霧散開,一支龐大的軍隊突然露出身形,正朝山上的一道石牆和牆后低於地表的小徑挺進。英曼所在的團奉命支援已經守在石牆后的部隊,他們很快在馬耶斯高地頂部的白色房子前排好隊列。李將軍,朗斯特里特和帽插羽毛的斯圖爾特就站在門廊前的草坪上交談,並輪流用望遠鏡向河對岸瞭望。朗斯特里特披著一件灰色羊毛披肩,和另兩人站在一起,他看上去就像個放豬的壯漢。但從英曼對李將軍戰術的了解,他絕對更願意在朗斯特里特手下作戰。儘管看起來有些蠢,他卻總是有心尋找利於防守的地形,讓士兵可以相對安全地躲在陣地後面大開殺戒。而弗雷德里克斯堡當日的鏖戰,從始至終是以這種正合朗斯特里特的路數,卻不為李所喜的方式進行的。英曼的團整隊已畢,開下山脊,進入北軍兇猛的火力範圍內。他們中途停下來齊射了一次,然後就衝進了石牆後面的凹路。半路上,一顆槍彈緊貼著英曼的手腕飛過,感覺像是被貓的舌頭舔了一下,只擦傷了一小塊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