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離鄉、像野獸般流浪(4)
——那是醫生說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錯過了很多東西。——哦,你錯過的太多了,英曼說。——唉,該死,我就知道是這樣。——我給你講一件你錯過的事。看看一個喪氣的牧師能管什麼事。他給維西講的是彼得斯堡戰役中的那次大爆炸。被北方地道兵炸掉的那群南卡羅萊納士兵位置緊挨著英曼所在的團。當時英曼正在板條壘築的戰壕里烘黑麥,準備做一壺所謂的咖啡,右邊戰線的地面一下子聳了起來,人和泥土同時飛到半空,又落回地面。英曼的身上落滿了土。一隻小腿,腳上還穿著靴子,正掉在他身邊。一個人從戰壕另一側衝過來,發瘋似的喊著:地獄開口子啦!戰壕里,被炸開的洞口左右兩側的人都向後退開,以為緊跟著會有人出來襲擊。但很快他們就明白,確實有一些聯邦士兵從地道衝進炸出來的大坑,但他們被自己創造的奇迹驚呆了,為眼前巨力開創的新地貌而困惑,因此只是龜縮在大坑中,沒有行動。哈斯克爾當機立斷,把他的艾普羅維特迫擊炮都調過來,就擺在大坑的邊上,每門炮僅裝一盎司半的火藥,因為只要能把炮彈射進50英尺外的坑底就成。北軍士兵在坑下坐立不安,像一群關在圈裡待宰的小豬,就等著鐵鎚砸向天靈蓋。迫擊炮彈把他們中的許多人炸得肢體橫飛,隨後,英曼的團當先衝下大坑。裡面進行的是一場他從未經歷過的戰鬥,以最原始的方式展開,好似幾百個人被驅入一個地穴之中,磨肩擦踵,卻要互相拼殺。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開槍和裝彈,所以步槍基本都被當成棒子使。英曼看見有個年幼的號手,用一個彈藥盒將一個人的頭砸開了瓢。北軍幾乎沒怎麼抵抗。腳下到處是屍體和斷肢,爆炸以及後來的炮擊使許多人死無全屍,地面被血浸得又粘又滑,濕乎乎的內臟散發出刺鼻的惡臭。深處大坑之下,為凹凸不平的土壁所環繞,僅能仰望到一片小小的天空,似乎這就是整個世界,而戰鬥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他們殺光了所有沒來得及逃跑的人,一個不剩。——這就是你錯過的事情,英曼說,你覺得遺憾嗎?英曼打好地鋪,躺下睡了。早上,他們切下一些魚肉當早餐,額外又烤了若干塊,帶在路上吃。但到他們收拾停當啟程時,剩下的魚肉仍然比他們吃掉的多。三隻烏鴉停在一棵山胡桃樹頂上,在等著。第二天,中午已經過去許久,大風吹起陰雲,下起了大雨,一時不見有停的樣子。他們頂雨前進,希望趕緊找到避雨的地方。維西一直用手揉摸頸后,抱怨說頭疼得鑽心。原來就在當天,他曾被英曼用一根車軸打得跪倒在地上。當時,他們走進一家破敗的鄉村商店想買些吃的,剛一進門,維西就掏出他的科爾特手槍,命令店主把抽屜里的錢全交出來。英曼隨手抄起一個重傢伙——放在門邊架子上的一根車軸——將維西摟頭砸倒。科爾特手槍在木地板上滾出老遠,撞到一袋子麵粉上才停住。維西跪在地上,差點昏厥過去,幸虧猛咳了一陣,這才恢復清醒。店主看看維西,再看看英曼,說:你們搞什麼鬼?英曼馬上道歉,揀起手槍,揪著維西的衣領把他拖到門口,讓他在台階上坐著,然後返身再進商店買東西。不想這功夫店主已經拿出一桿獵槍,蹲在櫃檯後面,槍口指住大門。——給我走開,他說。我這裡連三角錢的銀幣都沒有,但誰要是想來拿,我就要了他的命。英曼把手伸出,掌心向前。——他只是個傻瓜,英曼說著倒退而出。雨一直在下,維西哼哼唧唧地嘟噥著,想停下來,到雨小一些的松樹底下蹲著。英曼披著防潮布,不理維西的抱怨,繼續向前走,希望能找到一個適合躲雨的牲口棚,卻一個也沒有發現。稍後,對面路上走來一個胖大的女奴。她戴著一頂用軟軟的梓樹葉拼成的巨大防雨帽,樣式希奇古怪,但走在雨里就和撐了傘一樣,滴水不沾。她一眼就看出英曼倆人是逃避兵役者,對他們說前面有一家客棧,老闆對戰爭根本不關心,也不會問任何問題。又走了大約一英里,他們看到了那個破落的大車店,是一處路邊小站,能給驛車換馬,旅客還可以住宿。正面是一間簡陋的小酒館,門面刷成紅褐色,房前有兩棵高大的櫟樹,屋后伸出一溜低矮的單屋頂廂房。在戰前的日子裡,通往鐵路終端畜類市場的大路上,牲口絡繹不絕,趕著豬、牛、鵝去販賣的人都在此過夜,但那個時代彷彿失去的樂園,一去不復返了。如今,攤在客店周圍的畜欄基本空空如也,長滿了豚草。英曼和維西上前推門,發現是插住的,但能聽到裡面有人聲。他們敲了敲門,門板的縫隙中出現了一隻眼睛,然後門閂抬了起來。他們走進屋,一股濕衣服和臟頭髮混在一起的強烈臭味撲鼻而來,屋裡陰暗潮濕,一扇窗戶都沒有,全靠壁爐照亮。他們的眼睛尚未適應黑暗,牧師已徑自舉步向前,臉上掛著微笑,好像是輕車熟路地來會老友一般。結果,立馬就絆到一張矮凳,將一個老頭撞倒在地。那人罵了句,他媽的。屋內幾張桌子旁邊影影綽綽坐著些人,這時紛紛發出不平的抱怨聲。英曼抓著維西的肩膀把他拖到自己身後,然後彎身扶起倒下的凳子,攙著老人站起來。他們往裡面走,找個位置坐下來。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他們看見天棚一頭有好幾個洞,應該是最近煙囪起過火,燒出來的,還沒補上。雨水自洞口灌入,緊貼著壁爐灑落而下,和屋外一樣密集,被淋得精濕的旅客根本沒法站在火邊取暖,烘乾身上的衣服。壁爐很大,幾乎橫貫一整面牆,讓人想像必曾有過烈焰熊熊的往昔歲月,但現如今,你用一塊鞍布就能把裡面的火蓋住。未幾,一個身材與彪形大漢不相上下的黑人妓女,從後面一間小屋裡出來。她一手拎了只酒瓶,另一隻手掐住五隻威士忌酒杯,每個杯口裡都插著一根粗壯的手指。英曼注意到,她右耳上方蓬亂的頭髮里插著一把剃刀,只露出紅色的刀柄。女人的熊腰之上扎著一件皮圍裙,一身黃褐色的土布衣裙,開口很低,扣子也沒系好,呈現出巍峨的胸脯。當她從火光暗淡的壁爐前走過時,屋內每一個男人都轉過頭來,透過薄薄的裙子,去瞄那雙大腿健碩的輪廓;裙擺剛好及膝,肌肉發達的小腿一覽無餘。她赤著腳,腳丫子很臟,皮膚黑得有如爐蓋。她是個滿漂亮的女人,至少那些偏愛大號東西的男人會這麼想。她在屋內踱了幾趟,偶爾給客人斟杯酒,最後來到英曼這一桌。她放下兩個杯子,倒滿酒,拉出一張椅子坐下,兩腿劈叉,裙子一下縮到大腿上。英曼瞧見,在她的大腿內側,有一條白色的刀疤,從膝蓋向上,直到消失在皺縮成一團的裙子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