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2)
進到城中,艾達和魯比先是溜達了一陣,看看路邊的店鋪、車馬,打量著街上提籃購物的婦女。氣溫越來越高,艾達把塗蠟的大衣捲起來,夾在胳膊底下。魯比則把她的毛衣系在腰間,將頭髮用馬尾毛編成的發圈紮起來,垂到后脖子上。空氣仍然霧蒙蒙的。冷山遠遠看去小了很多,只是連綿的山脊盡頭處突起的一抹藍色,緊貼著天邊,完全喪失了立體感,像一張紙糊在另一張紙上。縣城並非如何漂亮講究的地方。大街一側是並排四家商店,全都鑲著護牆板,再往前是一個豬圈和一個大泥坑,然後又有兩家商鋪、一間教堂、一個計程車馬行。街道對面是三家商店,接下來是法院——一棟白色圓頂式木建築,從路邊縮進去,門前是一塊斑駁的草坪——過了法院另有四家商店,其中兩間是磚房。再向前,鎮子就逐漸讓位給用板柵隔開的農田,田裡的玉米杆子已經枯黃。街道被狹窄的車輪切出深深的車轍,到處是馬蹄踩出的水坑,反射著陽光。艾達和魯比去五金店買了葯墊、鉛沙、大號鉛彈、火帽和火藥。艾達在文具店花的錢超出了極限,她買了三卷本的《亞當·比德》、六支很粗的碳筆和一個紙張上佳的八開日記本,它的好處是夠小,可以放進上衣口袋。她們又從一個攤販手上買了一份縣報,和一份阿什維爾發行的更大的報紙。一個女人在賣草根啤,手推車上擺著一隻木桶,給艾達和魯比從出水嘴各打了一杯。倆人站著喝完了溫吞吞的飲料,將錫杯遞迴給那個女人。她們買了硬乳酪和鮮麵包,帶到河邊,坐在石頭上當午餐吃了。中午沒過多久,她們順便到麥克耐特太太家串門。她是一位富有的中年寡婦,有一個季度或半年的時間,曾對門羅產生過熾烈的浪漫情懷,可後來卻只是成了他的朋友,因為他做不到投桃報李。本來喝茶為時尚早,但她見到艾達非常喜出望外,甚至安排了更為隆重的招待。這個夏天很是潮濕陰涼,所以時至夏末,她地下室的冰窖里居然還藏著冰塊。那是二月時從湖面鑿下來的,切成大塊用鋸末包著。另外,在請她們發誓一定保守秘密后,她坦白自己還有四桶鹽、三桶糖,都是戰前很久存下來的。她所籌劃的,便是這樣奢侈地享受一次冰淇淋。她吩咐雜工——一個年邁體衰,不堪徵召入伍的老頭——把冰砸碎,轉動機器加工冰淇淋。她以前曾做了很多加糖的薄煎餅,將它們擰成圓錐形而後晾乾成為甜筒,現在她就用它們裝盛冰淇淋。魯比,當然了,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她吃得很高興,舔乾淨最後一滴白色的冰淇淋汁,把薄餅筒遞給麥克耐特太太說,喏,這個小喇叭還給你。她們的話題轉到了戰爭及其後果,麥克耐特太太的觀點與艾達四年來讀到的報紙社論完全吻合,也就是說,麥克耐特太太認為,這場戰爭是光榮而悲壯的,充滿了英雄氣概,其崇高與偉大非她的語言所能描述。她講了自己讀到的一個長長的感人故事,發生在近期的一次戰役中,並對其中顯見的人為編造痕迹完全無知無覺。就像近來所有的戰役一樣,這場戰役的形勢也是極為惡劣。就在敗局已定、無力回天之時,一位英勇的青年軍官不幸心口中彈,血流如注地倒下了。戰鬥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他的同伴俯身將他抱在懷裡,準備送他安心上路。可是,這位年青的軍官憑著最後一口氣站了起來,拔出手槍,為戰鬥再次獻上自己的一份力。他就這樣屹立著死去,射光了所有的子彈。然而不僅於此,這件事還有一些更為荒謬的細節。在他的遺體上發現了一封情書,寫給他深愛的姑娘,其措詞幾乎準確地預示了他犧牲時的情形。更有甚者,當這封信被郵差送到那女孩家中時,人們才知道她已經死於奇怪的胸部惡疾,恰好就是她的愛人死去的同一天、同一時刻。故事講到結尾時,艾達開始覺得兩側鼻翼直發癢,她不著痕迹地用指尖去撓,卻發現要拼了命才能忍住不讓嘴角上翹,臉都抖了起來。麥克耐特太太講完后,艾達看著周圍的擺設、地毯、燈具,體味著這悠閑的家居生活。體態豐腴的麥克耐特太太坐在天鵝絨椅子里,頭髮梳成緊緊的髮捲垂在兩側,看上去是那麼心滿意足。這一切,幾乎與身在查爾斯敦沒有兩樣。艾達油然生起一陣衝動,似乎在查爾斯敦的老習慣又回來了。她說,我沒聽過比這更荒謬的故事。言罷又進一步補充說,和一般人的看法相反,她認為這次戰爭恰恰沒有體現出任何悲壯與高貴之處。儘管與戰地相隔遙遠,她仍能感覺到,對雙方而言,這場戰爭幾乎是同樣的殘酷而愚昧。是所有人的恥辱。她的本意是想引起震驚或憤怒,但麥克耐特太太卻似乎只覺得有趣。她盯著艾達似笑非笑地說:你知道我多麼喜歡你,但你也是我迄今有幸結識的最天真的姑娘。艾達陷入沉默,魯比馬上過來填補這個讓人尷尬的空白,說她上午都看到了什麼鳥兒,評價一番秋菜的長勢,還不忘彙報愛斯科·斯萬哲家的大新聞——他們的黑土上長出的蘿蔔個頭驚人,一配克容量的籃子只能裝下六根。但很快麥克耐特太太就打斷她說:也許你願意跟我們說說你對戰爭的看法。魯比只遲疑了一瞬,然後說她對戰爭並不關心。從關於北方的各種傳聞中,她知道那是一片不敬神的邪惡土地,或者說那裡只有一個神——金錢。據說,在這樣一種貪婪的信條統治下,人們都變得卑鄙、瘋狂、互相嫉恨,甚至有的家庭由於缺少更高層次的精神慰籍,一家人都變成了癮君子。他們還發明了一個節日,叫做感恩節,這是魯比最近才聽說的,但從對該節日的種種描述來看,魯比覺得它也表現了文化的墮落——只有一天知道感恩。下午晚些時候,艾達和魯比正沿大街向城外走去,只見一幫人站在法院的牆根底下,伸長脖子向上看,她們也湊過去瞧瞧出了什麼事。原來二樓的一個窗口處站著個囚犯,正在朝下面的人群喊話。他兩手抓住窗戶上的鐵柵,臉拚命向外擠,緊緊夾在兩根鐵條中間,一綹綹油膩的黑髮垂到頜下,下嘴唇上蓄著一撮法國式的山羊鬍。隔著窗檯,只能看見他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軍裝,扣子一直繫到脖子。他的講話如同街頭傳道者那樣激昂,聲音中的憤慨引來了一群聽眾。他一直英勇奮戰,殺死許多北軍,自己的肩膀在威廉斯堡還中過一槍。但他最近失去了對戰爭的信心,而且思念他的妻子。他不是被徵召入伍的,而是自願參軍,他所犯的一切罪過,不過是放棄當初的自願,返回家中而已。而現在,他卻被囚在這裡,很可能因此就被弔死,儘管他是個戰鬥英雄。他繼續說起若干天前,在巴撒姆山側一個偏僻的山溝里,民兵如何把他從父親的農場中抓住。他當時和許多逃避兵役者在一起。林子里到處是這些人,他說。作為當天唯一的倖存者,他相信自己有義務,站在這囚牢的鐵窗后,說出全部的事實。艾達和魯比留下來,聽他講出一個凄慘而血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