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輓歌(4)
他頹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階上,再沒有走進去的勇氣。11一晃眼十六年了。八歲那一年,他和李瑤都已經是八級鋼琴的身手。+替他們報了名參加少年鋼琴家選拔賽,首獎是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獎學金。那是個冬日的夜晚,天氣異常寒冷,鋼琴比賽的會場外面,陸陸續續有參賽者由家長帶來。/跟在舅舅後面,他身上穿著一套租來的黑色禮服,腳上踩著那雙舅母前一晚幫他擦得烏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氣的樣子。然而,他凍僵了的手卻在彈大腿,把大腿當成了琴,一邊走一邊緊張兮兮地練習待會要比賽的那支曲。前一天晚上,他聽到舅舅跟舅母說,要是他輸了這個比賽,便不要再學鋼琴了。「彈琴又不能混飯吃!」他舅舅說。徐義雄是個腳踏實地、辦事牢靠、屬盡職守的郵差,還拿過幾次模範郵差獎。/的父母死後,他把/接回來撫養。他是不情不願的讓/去跟+學琴的。他壓根兒不相信藝術可以糊口,只想/努力讀書,有個光明的前途。那麼,他也就是盡了做舅舅的責任。/的爺爺是個二世祖,靠著父親留下來的一點祖業,一輩子從沒做過任何工作。/的媽媽中學一畢業就嫁了給他爸爸,從沒上過一天班。這兩夫婦很恩愛,婚後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的房子里,過著優越而附庸風雅的生活。/四歲之前,身上穿的是質料最好的名牌童裝,生日會不是在麥當勞而是在鄉村俱樂部舉行。三歲那年,他已經去過巴黎,雖然他事後完全沒有印象。直到這對夫婦交通意外身故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們因為揮霍和不擅理財,早已債台高築。徐義雄很疼他姐姐,但他無法認同她過生活的方式。他覺得他有責任保護/,不讓他走父母的舊路。這次輸了的話,就證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費光陰?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學鋼琴,成名的有幾人?會場外面,有人在/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兩條手臂於是立刻垂了下來,裝著一副很輕鬆的樣子。-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氣地微笑,脫下手套,伸出雙手,說:「漂亮嗎?」她那十片小指甲塗上了鮮紅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媽媽幫我塗的!她說她每次塗這個寇丹都會有好運氣。」這天晚上,-穿了一襲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領口和裙擺綴滿同色的蝴蝶結,側分界的頭髮貼貼服服的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隨著她的身體搖曳。陪著來的是她媽媽傅芳儀。她溫柔地摸摸/的頭,問:「緊不緊張?」/抿著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可沒-那麼輕鬆。-的爸爸是個白手與家的建築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去外國深造。但/輸不起。+在大堂里等著他們。她捏住/的手,責備他:「為什麼不戴手套?你雙手很冷!」她一邊說一邊搓揉那雙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12/和-一起在後台待著,前面的幾個參賽者都彈得很好,/又再偷偷彈自己的大腿。-首先出場。她站在台中央鞠了個躬,然後緩緩走到那台鋼琴前面坐下來,雙手輕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鍵上。她彈得像個天使,那台龐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軀何止重百倍?卻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為她挑的蕭邦《雨滴》前奏曲彈得像天籟,靠著她,凡人得以一窺那脫俗而神聖的境界,片片花瓣從天堂灑落。/在後台看得目瞪口呆,-比平日練習時發揮得更淋漓盡至,這是她彈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頭的石塊更重了。掌聲此起彼落,-進去後台時,興奮地戳了戳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加油啊!」13/坐在鋼琴前面,就在這一刻,他心頭好像有幾十隻小鳥亂飛亂撞。+為他選的是《離別曲》。他雙手溫柔地撫觸琴鍵,好像在彈一首即興創作的詩,每一個音節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這時,一顆汗珠從他額頭滾下,緩緩流過他的眼眉和眼瞼,剛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於聚光燈的折射,那顆汗珠成了一個五彩幻影,擋住他的視線,/覺得有點澀,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錯過了一個鍵。他倉皇地想去補救,結果卻只有更加慌亂。像一盤走錯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草草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他的頭髮全濕了,心頭的小鳥都折了翅膀,慘然地飛墮。-在後台看到失手的/,她難過得哭了。/獃獃地望著琴鍵,只希望可以重來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14那個晚上,-拿了首獎。這個獎,把他們從此分隔天涯。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說:「不要再學了。」他默默地走著,沒抗議,也沒哭。直到-上飛機的那天,他坐在校車上,因為修路的緣故,校車走了另一條路。那條路上有一家琴行,櫥窗里放著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陽光的濾洗下,閃耀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就在那刻,他的臉貼住車窗,明白了這是他和鋼琴永遠的永別,所有辛酸都忽然湧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媽媽還在,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