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初逢
秦諾一驚,定神看去,人群的中央,可不正是自家的香露鋪子百吉齋嗎?
他索性下了馬車,剛下車,便有一股異香撲鼻而來,正是自己最熟悉的花露水的味道,只是也未免太過濃烈了!
秦諾抬腳往店內走去,張居喆在前面驅散人群,不多時就到了店門口,這才發現香氣從何而來。
地上雜七雜八碎裂著滿地的琉璃瓶子,內中的香露肆意流淌,梨花香、百合香、桂花香……交疊成一股近乎刺鼻的香氣。
秦諾皺起眉頭。難怪這裡聚集了這麼多人。
他目光落在事情的始作俑者身上,那是個琦年玉貌的少女,看著只有十三四歲模樣,生得櫻唇瑤鼻,甜美可愛,臉頰上帶著薄薄的紅暈,宛如一隻清甜可口的紅蘋果。
這個時代的男女之別雖然不是特別禮教森嚴,但名門貴族家的小姐,出門大多是戴著帷帽的。眼前少女衣著華貴,明顯出身非凡,但面對如此眾多的人群,卻絲毫沒有遮掩的打算。
她正環抱雙手,氣沖沖地道:「我就說了你們店是騙人的,這香露根本招不來蝴蝶。」
百吉齋的管事在旁邊喊冤:「小姐不要冤枉我們啊,店裡可從來沒有說過這香露能招蝴蝶啊!」
因為之前霍幼絹那一場好戲,百吉齋的香露名聲鵲起,當然,別家小姐買回去,肯定是招不來蝴蝶的,但會因為這種事情上門鬧事的,眼前還是第一個。
「何必你們店裡人說,京城裡的人都說這香露神奇,而且我還親眼看到過呢。否則怎麼會來你們這邊專門定製這麼多貨。」少女氣沖沖地道。「昨天的宴會上,我可是向大家保證了能有好戲看的,都因為你們的香露搞砸了,你們怎麼賠我?」
百吉齋的管事臉頰抽搐,這關我們什麼事兒?只是眼前少女看著非富即貴,只能繼續好言勸說著,「小姐見諒,敝店是真的沒有這種神奇的香露。也許是同行抬愛,吹噓過度,但本店自己從未如此誇口過,請小姐明鑒。」
少女旁邊的侍女一臉著急的模樣,低聲勸說著,「小姐,天色已晚,咱們該回家了。」
少女卻一臉倔強,「不行,我今日一定要找到合心意的,是不是你們將真正的名品藏了起來,盡拿些不入流的東西來應付我的。銀子我多得是,今天如果不將真正的孤品交出來,我就要……」少女話語頓了頓。
秦諾先轉頭吩咐了李丸兩句,然後走出人群,問道:「小姐想要如何呢?」
少女冷哼一聲,「我就將這家店砸了!」話說完,看清楚秦諾容貌,禁不住一怔。
兩人相對而立的片刻間,周圍響起一片鬨笑聲,看熱鬧的人群嚷嚷著。
「砸啊,不砸不是真漢子!」
「光說不練假本事。」
……
秦諾直皺眉頭,「小姐見諒,香露的效果,因人而異。所謂能招來蝴蝶,也許只是與香露有緣之人才能偶爾得之。」
少女臉色一沉,「你這番話,難道是說我不如別人了?那招來蝴蝶的是哪家小姐來著,好像是霍家女兒吧,哼,背信棄義之人罷了。」
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蹋,都會很生氣,對方言語竟然還牽扯到未婚妻,就更加生氣了。
原本還有一絲猶豫,此時再無顧忌。秦諾冷著臉,問道,「只要這香露能引來東西,小姐便不再計較了嗎?」
「當然。」少女點點頭。
「小姐不要著急,如今天色已晚,也許只是蜂蝶來地晚一些」。秦諾淡然說著,話音未落,突然從遠方傳來一陣嗡嗡聲,隨著聲音越來越近,人群中有人開始驚呼。
「是蜜蜂!」
「有蜂子群啊,快跑!」
轉眼之間,一大片蜜蜂如烏雲一般,劈頭蓋臉沖向這裡。人群四散奔逃,一邊忙著藏頭遮臉。
秦諾腳步後退,張居喆立刻帶著侍衛上前護住他。
再看對面,那蜂群來的突兀,少女似乎是被驚呆了,竟然不知道躲避。
秦諾略一猶豫,提醒了一句:「還不快跑!」
他雖有心嚇嚇對方,但這種名門貴女真被叮咬了也是一個麻煩。
少女回過神來,卻沒有跟著他向後退避,反而徑直迎了上去。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柄短劍,寒光四射,纖纖素手揮舞著,銀光劃過,剎那間十幾隻蜜蜂落到地上。
秦諾愕然,而少女旁邊的侍女,竟然也是會武功的,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對兒峨眉刺,手中揮舞疾點,每一次劃過,都有蜜蜂屍體落下如雨。
人群已經退走地差不多了,只剩下兩個窈窕少女,侍女明顯武功更高一籌,峨眉刺使得上下翻分,卻也抵擋不住越來越多的蜜蜂。
忍不住叫道:「小姐,蜜蜂太多,非奴婢所能抵禦,請您趕緊退到店裡去。」
少女冷哼一聲,卻倔強地不肯退讓。蜂群被這兩人激怒,紛紛湧上來攻擊。
此時的秦諾已經不是初涉武道的菜鳥了,很快看出,少女一柄短劍看著花巧亮麗,其實功夫平平,若不是侍女在旁邊照應,早已露出破綻了。
就算如此,侍女也漸漸無法支持,一個疏忽,一隻蜜蜂鑽進了少女袖中狠狠叮咬了一口。
少女立時尖叫一聲,將短劍扔在了地上,抱著手跳起來。
這下子中門大開,頓時蜜蜂如浪般湧上來。侍女驚呼一聲,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黑幕從天而降。
是後面的秦諾實在無奈,直接脫下披風一展,將少女從頭到腳蒙住,然後拉了她一把。
張居喆和峨眉刺的侍女在後面護著,一行人退到了店裡。
掌柜立刻將店門關閉。原本人群簇擁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滿地濃香,還有蜂群繚繞不停。
少女眼前一片黑暗,不分辨方向,一頭撞到秦諾的懷中。
秦諾後退一步,順勢將她頭頂上的斗篷掀開。
「你幹什麼?」少女羞惱氣憤,圓圓的大眼睛泫然欲泣,抱著被咬傷的手臂。
秦諾懶得理會她,出手相助也不過是不想讓事情鬧大罷了。掌柜的很快將消腫化瘀的藥膏取來,侍女連聲謝過,然後替自家小姐塗抹上。
旁邊秦諾又吩咐掌柜:「東西準備好了,立刻倒出去。」
掌柜的得令,領著兩個小夥計,推開門縫,將兩盆乳白色的水沖著門外傾倒出去。
這水沾濕了地面,混合在之前濃香撲鼻的花露上,說來奇怪,原本濃郁不散的香氣剎那間消失了。沒有了香露的吸引,蜂群盤旋繚繞了片刻,很快飛走了。只留下店門前一片狼藉。
旁邊少女還在抱著手臂齜牙咧嘴,看見這一幕大惑不解。
不都說這香露經久不散嗎?為什麼倒上一盆水就沒有了。她盯著店夥計手中的銅盆,「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竇掌柜看了秦諾一眼,乾笑兩聲:「小姐見諒,這是敝店祖傳秘方,不可透露。」
其實那是秦諾之前做實驗時候,無意中發現的一種能中和香露酒精的鹼液,提取了些粉末放在店裡,等候下一步研究,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
竇掌柜又說道:「小姐剛才說過,只要能招來東西,敝店的香露便算合格,想必小姐也可以滿意了。今日天色已晚,店內不好留客,小姐請回吧。」幕後老闆來了,竇掌柜自覺腰板也挺直了不少。
怎麼可能滿意。少女跳起來,「不是說好的蝴蝶嗎?為什麼招來的是蜜蜂?」
旁邊秦諾笑道:「蜂蝶之流,均是同屬,也許只是這些蜜蜂住得比較近吧。」
少女不服氣地瞪著他,正要說話,突然怔住了,「你……」她指著秦諾,「不就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跟那位霍小姐在水面上相遇的公子嗎?」
她竟然能認出自己來?想必是當時停留在附近的船隻之一吧。
少女眨了眨眼睛,「原來你是這家店鋪的主人啊?又是你救了霍小姐……咦!」少女直覺地感到,內中好像有哪裡不對勁兒。
秦諾微微有點兒尷尬,好在這個時代,廣告宣傳行業並沒有那麼發達,想必少女不會聯想太多。
他打斷了少女的念頭,笑道:「湊巧而已,也許這邊是緣分,便如今日與小姐相遇。」
少女呆了片刻,突然拍手道:「難怪之前我用那麼多香露都招不來蝴蝶,真正招來蝴蝶和蜜蜂的是你吧?而不是什麼霍小姐。你生得這麼好看,難怪蝴蝶蜜蜂喜歡。」
看著對方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秦諾笑容有點兒僵硬,這是故意諷刺我招蜂引蝶吧,還是眼前少女真是個天然呆。
旁邊竇掌柜和小夥計都忍不住想笑,卻不敢在主人面前放肆。
少女旁邊的侍女拉著她的衣襟,小聲提醒道:「小姐,這樣說不妥當的。」
少女愣了愣,沒有說話,又抬頭看向秦諾。俊美的容顏帶著和煦的笑意,她誠心誠意地道:「你真好看,我要是蜜蜂,也喜歡你。」
如此直白的話語,在京城貴女圈子裡堪稱驚世駭俗了。
侍女大驚失色,連忙拉住少女衣襟:「小姐,快別說了。」
又沖著秦諾躬身行禮,賠笑道:「公子見諒,我家小姐性情直爽了些。如今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今日耗費的香露,待明日再派人前來結算。」
「結算就不必了。今日因香露之故,傷了貴小姐手臂,不過幾瓶香露,便當賠禮了。」秦諾淡然應著。
這個侍女應該知曉自己的身份,否則也不會如此小心了。只是不知眼前少女是哪家的。仔細看看,她五官精緻細膩,膚色白皙,如此出眾的容貌,應該在京城貴女圈子中小有名氣才對。
辭別之後,侍女扶著主人,匆匆出了店門。
馬車上,少女噘著嘴,「我又沒有失禮,只是誇讚他生得好看罷了。以前在北疆也常說的。」
侍女陪笑著道:「小姐說的是,只是京城規矩森嚴些,況且那位公子也是貴人。」
「什麼貴人?」少女問道。
「應該是今上的親弟弟淳王爺。」侍女提醒道,京城中也就這位王爺喜歡常來自家的商鋪了。
「淳王,咦,我記得之前你們說過,淳王是個笨蛋來著。」
「呃,京城裡之前是這麼說來著,也許是以訛傳訛的。」侍女也猶豫起來。
少女低低嗯了一聲,旋即無聊地甩了甩袖子:「京城真是好煩人啊,早知道還不如一直待在北疆的好。」靜默了片刻,突然又問道,「我剛才言語失禮,他不會生氣吧?」
「應該不會,據說淳王爺性情和善,連下人都極少責罰呢。」
「那就好。」少女放下心來。
侍女又安慰道:「就算生氣也不怕啊,小姐是什麼人,何必擔心一個閑王,只是不要無故得罪結怨罷了。」
百吉齋里,確定少女離開之後,李丸從後面探頭探腦出來。他臉上腫了起來,三四個青紫大包極為顯眼。
「剛才李公公親自帶著人去後面樹上摘的蜂巢,實在辛苦了。」竇掌柜對秦諾解釋道。
看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秦諾嘆了一口氣,原本因為他非議霍幼絹而升起的怒氣消散了大半。
剛才他看到少女在店門口鬧事,便吩咐李丸去後院大樹上將那裡的蜂巢取來。而自己在接近的時候,隨手將一瓶蜜露倒在了地上,滿地濃香之中,蜜露的香氣根本分辨不出來,但卻瞞不過蜜蜂的嗅覺,所以蜂擁而至,才有了後面一出鬧劇。
秦諾也是一時氣憤,事後想想這點兒心態甚是可笑,自己太幼稚了,竟然真跟一個少女置氣。所以他連少女提出的賠償銀子都沒收就讓她們走了。
「先去塗藥吧,待我從嵩山店選好了東西再跟上馬車回去。」秦諾淡然吩咐了一句。
這便是原諒他之前的言語不敬了。李丸喜出望外,連忙道:「奴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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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暗,金色的燈光灑在皚皚冬雪之上,整個花園彷彿籠罩了一層奢靡的浮光。
霍東來披著暗青色大氅,身邊只帶著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廝,走在花園的小徑上。
穿過幽深的梅花林,走過一道浮橋,最終在一處青竹搭建的閣樓前停下腳步。
不等小廝上前扣門。院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
「國公爺總算來了,老爺已經等您很久了。」
霍東來快步踏入房內,一股熱氣夾雜著清潤的梅花香撲鼻而來。
他脫下大氅遞給服侍的小廝,然後沖著立在窗前的高瘦身影拜倒在地:「父親。」
大周最頂級的門閥霍家的上一任族長,便是眼前年逾古稀的老者。他鬚髮皆白,眉眼卻清癯晶亮,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第一次來這個小院子的人都很難相信,曾經是大周朝三朝元老,兩朝帝師的霍長陽,如今退隱在家中,便是如此簡樸守拙的生活。
完全不同於時下貴族圈子裡的奢靡享樂。霍長陽每日裡布衣青衫,竹舍小院。甚至在後院還開闢了一小塊菜地,栽植了些瓜果。
梅妻鶴子,悠閑安樂,外界的一切風雨彷彿都與他無關。甚至連之前景耀帝去世,新帝登基這樣的大事,他都繼續告病在家,沒有露面。
沒有露面是因為智珠在握,大局瞭然於胸,但今天的事情就不一樣了
長長嘆息了一聲,霍長陽神情疲憊地坐到了椅子上,問道:「已經確定了嗎?」
「太后還封鎖著消息,但是昨日太醫院梅院正偷偷送來了消息,應該確實無誤了。」霍東來面色凝重。
今上秦聰的病情,是從收到秦健在溫泉山莊大開殺戒之後開始的。突然便因為心頭劇痛而暈了過去,之後太醫及時救治,轉醒過來,便一直虛弱難耐。
原本以為休養一陣子就能慢慢恢復,誰料到竟然會急轉直下。而更讓他不悅的是,霍太后竟然連他們也想隱瞞著。
「你姐姐在宮中也不容易。之前的事情不順暢,難免她心急。」霍長陽明白兒子在焦慮些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有心結,一個女兒罷了,何必為這點兒小事斤斤計較。」
「兒子並未計較,是太后她遲遲看不開。」霍東來喊冤,雖然心疼霍幼絹,但之前的計劃,他也是點頭同意的,為了大局,他早已經習慣了捨棄某些東西。
霍長陽搖搖頭:「有沒有說還有多少時間?」
「梅院正的意思,最多能支撐半年左右。不過聽說太后已經秘密遣調人手,前往南方尋找隱世名醫。」
「唉,她真是越來越糊塗了。到時候你幫她清理一下,別因為這個泄露了消息。」
「兒子已經派人跟上了。」霍東來皺眉道,「就怕裴翎那邊也得到消息。」
「終究是瞞不住的。只看能拖延多久了。」霍長陽苦笑一聲。
原本以為新帝登基,霍家至少可保二十年的安定,與裴翎這個老對手,可以慢慢磨,誰能料想一朝風雲突變。
「宮中似乎有個妃嬪有了身孕?」
「這幾日就要臨盆了,只是不知男女。可就算是兒子,只怕也……」霍東來不以為然,就算生下的是個男胎,半歲的嬰兒能頂什麼用,還不知道能活多久。時下就算貴族之家,嬰孩夭折也是常事。秦聰當太子的時候就夭折過一個男孩的。
「終究比沒有強。還有皇陵里的那一位,也可以聯繫一下。」
幽暗的竹舍里,兩人低聲談論著這個天下最隱秘的事情,每一句話,都關係著這個龐大帝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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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的燭光下,秦諾翻來覆去看著手中的玉料。這是他剛剛從嵩山店挑選的東西,一塊上好的純白玉料。
已經由店內的師傅進行了簡單的加工,基本上看出是一個小獸的模樣,但具體如何,還得再看雕琢人的功夫。
回想起白天她接到小雪人時候欣喜中微微帶著遺憾的表情,秦諾親自動手,開始雕琢一件特殊的禮物。
那種希望她展露笑容的心情,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吧。
夜深人靜的時候,秦諾也仔細想過對霍幼絹的感情,不可否認,他是喜歡她的,非常非常喜歡。是因為容貌,以色動情,還是因為才情,以才動人,或者是因為憐惜,因憐生愛……這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面對少女時候,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無比清晰。
親手雕琢而成的一隻小貓,雖然刀工粗糙,貓兒慘不忍睹,但依然是自己的一片心意。潔白的玉料純凈無暇,也不會像新雪那樣容易消散。秦諾還體貼地用紅絲帶給這個新出爐的小東西做了一個圍脖繫上,然後派人送去了穎國公府。
不知接到這份指明送給她的禮物,霍幼絹會是什麼心情。秦諾無比期盼著下一次的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