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春悅園內,蘇霽華捧著手裡的暖玉靠在榻上發獃。
那日里賀景瑞替她尋了婆子來,他卻沒回來,這暖玉和大氅也就留在了蘇霽華這裡。
昨日里聖上落旨,赦免了李錦鴻的死罪,可見賀景瑞真是將老太太的話給放在了心上。蘇霽華曾聽過,只要是那賀景瑞答應了的事,那他便一定會辦到。
君子一諾,值千金。賀景瑞大致就是這樣一個君子吧,只是這樣的君子,到底是什麼事會逼的他起兵造反呢?
「大奶奶,奴婢將白娘安置在西廂房了。」梓枬捧著茶碗上前。
蘇霽華收攏掌中暖玉,目光落到木施上,那裡掛著賀景瑞的大氅,她已親自用熏籠熏過,用的還是上等的沉香,與她平日里用的一般無二。
「梓枬,派人將這大氅替大司馬送過去。」
「是。」梓枬應聲,小心翼翼的取下那大氅出了屋門。
蘇霽華靠在榻上,聽到西廂房處傳來一首繞樑小曲,語嬌調軟,甚為好聽,只太過凄涼。
披衣起身,蘇霽華攏著袖爐走出主屋,往西廂房去。
「英英妙舞腰肢軟。章台柳、昭陽燕。錦衣冠蓋,綺堂筵會,是處千金爭選。顧香砌、絲管初調,倚輕風、佩環微顫。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笑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腸斷……」
白娘身穿襖裙,正站在屋內唱曲,瞧見蘇霽華,趕緊盈盈行禮告罪,「可是白娘擾了大奶奶?」
蘇霽華站在戶牖處,先是掃了一圈屋內,然後才將目光落到白娘身上。「你本該跟著二爺,卻隨了我這個寡婦,生受了委屈。」
白娘攏袖跪地,朝著蘇霽華叩拜道:「若是無大奶奶,白娘怕是就會被那二奶奶給亂棍打死了。」
雖是個戲子,卻看得透徹,那二奶奶不是個好相與的。從上輩子能心狠手辣的將蘇霽華弔死來看,這白娘若是真進了二房院子,不出幾日怕是就會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首。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曲?我聽著倒是不錯。」蘇霽華踏進屋子,白娘趕緊給她倒了一碗熱茶。
「這小曲名喚《柳腰輕》,是……」白娘面露難色。
「但說無妨。」聽這名字,蘇霽華已然猜到不是正經曲子。
「是柳大詩人曾贈與一名妓之詞。」
蘇霽華垂眸盯著眼前的茶碗,卻不飲,只攏著袖爐道:「講的是什麼?」
「講的是一名妓英英,一無所有,生下便要風月賣笑,她只會舞,只能舞,以此取悅他人,揉斷心腸。」白娘似感同身受,話到深處,紅了眼眶。
「白娘,將這曲教與我吧。」蘇霽華突然道。
「大,大奶奶要學這曲?」白娘瞪著一雙眼,嚇得聲音都結巴了。
「怎麼,你不願教?」蘇霽華抬眸,眼尾上挑,透出媚色。
「白娘的命是大奶奶救的,自然是願意教的。」白娘點頭,轉身入內,片刻后拿了一張素紙出來遞與蘇霽華,「這是詞曲。」
蘇霽華接過,有些訝異。「白娘的字娟秀工整,真是寫的不錯。」而且一勾一畫之間,筆鋒隱有些熟悉的味道。
「略學了些皮毛,比不得大奶奶。」白娘拘謹的站在那處,似是對蘇霽華有些畏懼。
「別傻站著了,坐吧。」
「是。」白娘落坐,與蘇霽華兩兩相看,片刻后終於顫著嗓子開始教蘇霽華唱曲。
蘇霽華聲媚音嬌,嗓音卻又帶著一股奇異的清冷感,原是最適合唱曲的,但她偏生就是個五音不全的調,任憑白娘磨破了嘴皮子,唱啞了喉嚨都沒能掰過來。
「怎麼,我唱的不好嗎?」看著面前一臉菜色的白娘,蘇霽華蹙眉。
白娘慌忙搖頭。
有些人唱曲,不知自己五音不全,聲調全無,蘇霽華便是這樣的人,她自覺自個兒唱的還不錯,完全就忽略了白娘那一副欲言又止的菜色表情。
天色稍晚些,蘇霽華拿著詞曲回了正屋,白娘喘下一口氣,趕緊闔上木門。
正屋內,梓枬給蘇霽華端了晚膳來,聽到蘇霽華那哼哼唧唧的曲調子,手裡頭的瓷盅沒端穩,差點就砸了。
蘇霽華抬眸,語調清冷,「近幾日怎麼越發毛手毛腳了?」
梓枬趕緊跪地告罪。
近幾日的大奶奶,真是愈發不正常了。
「白娘那處,你留些心看著人。」蘇霽華突然道。
梓枬神色微愣,「大奶奶,可是這白娘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勁的地方,多了去了。」蘇霽華抿唇。
*
寅時,蘇霽華起身梳妝打扮。屋外天寒,她披上大氅,又攏了個袖爐,這才出了屋子。
穿過房廊快步走至耳房側邊東院牆,蘇霽華輕車熟路的爬上假山,果然又看到了那在院中練劍的賀景瑞。
她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曲。那飄飄忽忽,五音不全的調子穿過溯雪傳至隔壁院內,猶如陰寒地間的孤鬼索魂。
賀景瑞手中利劍不停,蘇霽華唱的愈發起興。
賀景瑞收劍,蘇霽華偃息。
男人立於院內,抬眸看向那靠在假山石上的蘇霽華,眸色清冷,卻並無情緒。
蘇霽華睜大眼,與賀景瑞對視。
賀景瑞上前,立於牆下,俊美的面容上隱帶薄汗。他雖仰頭,卻絲毫不掩周身氣勢,利劍鋒芒,眉目清朗。
「天寒,早些回吧。」朱門大院,獨守空閨,許是都將人憋出病來了。
「我帶了袖爐。」蘇霽華亮出自己藏在寬袖內的小袖爐,「我讓下人送去的大氅,三叔可收到了?」
堂堂一個李家大奶奶,坐在假山石上說話,賀景瑞卻並無不悅,只點頭道:「收到了。」
賀景瑞原也沒注意,現下站在牆下,聞到從蘇霽華身上傳來的沉香味,才知曉自己那大氅上沾著的,是她房內的沉香,如此,便平白添了一些曖昧。
「還有這塊暖玉。」蘇霽華從寬袖暗袋內取出那塊暖玉,彎腰遞給賀景瑞。
青蔥玉手攜著一方暖玉,那凝脂膚色比之玉色更甚,纖細皓腕青絡盡顯,仿若凝著雪霜。
「這暖玉本就更襯女子,大奶奶拿去吧。」賀景瑞未接,只眸色怪異的看向蘇霽華,良久后才道:「莫爬假山了,當心濕雪石滑。」
言罷,賀景瑞轉身欲走,蘇霽華趕忙喊住了人,卻是不想身子前傾,直接就順著那牆頭跌了下去。「啊!」
賀景瑞眼疾手快的抬手接人,蘇霽華手裡的小袖爐飛出來,倒了賀景瑞一頭一身。
銅製的小袖爐裡頭熏著沉香,幸好已然不燙,那窸窸窣窣的細灰貼在肌膚上,尚帶溫度。
「大奶奶無事?」被澆了一頭一身,賀景瑞依舊十分沉穩,他放下懷中的蘇霽華,看到她那張倉皇小臉。
雖已嫁為人婦,但尚不過十八,也還是一個姑娘家。而且若論起來,他也是有愧於她的,而且是誤了人一生。
放緩了聲音,賀景瑞又問了一遍,「無事否?」
蘇霽華搖頭,然後突然身形一晃跌在賀景瑞懷裡。賀景瑞下意識的伸手將人攬住,溫香軟玉在懷,掌中是柳纖腰,男人呼吸一滯,鼻息間滿是攝人的沉香味。
「三叔,我前幾日崴的腳還沒好。」懷中女子掩著眉眼,聲音輕細。
賀景瑞將手裡利劍遞於蘇霽華,然後道了聲「得罪」,便抱著人踏石而上,進了春悅園。
「大奶奶住在何處?」男人的身上尚帶著沉香灰,蘇霽華單手摟著懷裡沉甸甸的劍,單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指尖觸到男人脖頸處的外露肌膚。因為剛剛練完武的關係,男人身上溫度炙熱,灼燙人心。
蘇霽華下意識縮了縮手,指尖輕動輕移,搭住了那綉著精緻綉紋的領子邊緣。
沒聽到蘇霽華說話,賀景瑞語氣輕柔的又問了一遍。
蘇霽華斂眉,纖纖素手遙指正屋方向。
時辰尚早,春悅園內無人,賀景瑞帶著人進了正屋左室。
女子香閨地,賀景瑞也是頭一次進。左室睡房裡置著不多物具,香塌熏爐,盥匜廂奩,木施綉床,朱窗下還有一張蓋著厚墊的綉墩。絲絲縷縷,都透著女子的纖柔氣息。
將蘇霽華置於榻上,賀景瑞抬手取劍,卻是不經意觸到蘇霽華的手。
那手香肌玉骨,帶著凝脂冷意,與賀景瑞炙熱的肌膚貼在一處,猶如冰火兩重。
賀景瑞後退一步,轉身欲走,正屋木門處卻突兀傳開輕叩聲。「大奶奶?」來人是朱婆子。
朱婆子起夜,瞧見蘇霽華屋內亮著燈,便上前來瞧瞧。
「不好,是朱婆子來了。」蘇霽華面色一變,跳下綉榻直奔朱窗前推開窗欞,朝著賀景瑞道:「三叔快從這出去!」
賀景瑞面色一滯,眸色怪異的看向蘇霽華。
蘇霽華縮了縮沾著雪漬的腳,面色臊紅。
「吱呀」一聲,朱婆子推門進來,賀景瑞從朱窗處飛身而出。
活了二十四年,賀景瑞還是頭一次這麼狼狽,不僅滿身沉香灰,還似宵小之徒一般從婦人朱窗內進出。
嘆息搖首,賀景瑞翻過院牆回到清華苑。苑內,戶牖處站著賀天祿,身形纖瘦的少年拿著手裡的大氅,目光定定的看向賀景瑞。
賀景瑞輕咳一聲,垂眸之際看到那落在雪地上的袖爐。
「天祿,將這袖爐收了吧。」
「是,二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