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山裡的夜,靜得駭人。
偶爾會有一些不知名的叫聲,或短促,或長號,分不清是何鳥獸。
驟起的風從頭頂破了的窟窿吹進來,在廟裡呼嘯一圈,又從其他破窟窿里出去。門板歪歪斜斜擋著廟門,在夜風裡吱呀作響,搖搖欲墜。
渾身塗滿泥巴的馮不羈,已經在神位上坐了一個時辰。
身上的泥巴已快乾透,又硬又癢,折磨人得很,偏眼皮子底下那二位「睡得香甜」,乍看還真像一對不知世道險惡的私奔男女。
但就是這對男女,在一個時辰前對他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忽悠——
譚雲山:神像必須魁梧健碩、不怒自威。
既靈:嗯。
譚雲山:不羈其實無需偽裝,單在那裡打坐修禪便自有仙意。
既靈:對。
譚雲山:我是誘餌。
既靈:註定的。
譚雲山:她是姑娘。
既靈:扮神不像。
譚雲山:從現在開始,我倆的命就交給你了。
既靈:拿著吧。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暈頭暈腦。
等反應過來,自己已被塗滿泥巴,放上神位,然後人家姑娘公子,背靠背睡覺去了。
妖怪會來嗎?
馮不羈不知道。只是衷心祈求,若來,那就快點吧,他現在一鼻子臭泥味,而且還很癢,總想打噴……
不對。
無聲動了幾下鼻頭想以此解癢的馮不羈,忽然發現那撲鼻的臭泥味里,似乎混進了一絲旁的氣味。
他又用鼻子輕輕吸了幾下,奈何臭泥味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竟將那異味遮得極淺,根本分不出是不是妖氣。
馮不羈有些惱,心裡剛泛起焦灼,猛然想起他現在已不是一個人修行,眼皮咻地垂下,看向面前香案。
果然,淺淡月色里,浮屠香縷打著轉飄向破廟大門。
馮不羈屏住呼吸,不自覺將脊背挺得更直,剎那間竟真有一絲神明附身的威嚴。
廟外忽然寂靜了,或者說是整個山林鴉雀無聲,連風聲都驟然而低,彷彿它也知道,來者不善。
鳥獸齊喑,妖進廟門。
似有紫光在門板外一閃,而後順著縫隙,悄然潛入。
那是一團淡紫色的狹長光影,依稀可辨是某種小獸,但輪廓模糊,不可盡識。
此妖影顯然對廟內環境極熟,進來后便直奔牆角稻草鋪——既靈和譚雲山正酣眠。
妖影的速度不快,悠悠而飄,在廟中拖出一條淡紫光尾。
最終,它停在了稻草鋪跟前。
靜謐無聲中,妖影由小變大,由虛變實,竟最終成了一個「男人」。
這「男人」的模樣著實不好看,歪眼斜鼻,尖嘴猴腮,身形瘦小還佝僂著背。但不好看並不會讓人害怕,真正讓人覺得瘮得慌的是他的眼睛——渾濁,陰冷,毫無半點情感。
當然馮不羈是不會怕的,妖他見得多了,這種還真排不上。
不過他的譚老弟可能不會這樣想。
「男人」在短暫打量后,便徑直來到譚雲山側躺的這一邊,無聲蹲下,顯然已做好了先從誰下手的決定。
馮不羈清楚看見,「男人」在譚雲山面前蹲下來時,後者肩膀似有若無地動了一下。
——誘餌經驗豐富,奈何驚懼如初。
只這一下,「男人」就察覺出不對,正緩緩前傾的身體猛然僵住。
並非懼怕,而是獸類的謹慎本能。
就在此刻,馮不羈猛然躍起,飛身而出!
「男人」一驚,起身便跑,哪知剛邁出一步,就「咣當」撲倒在地!
——不知何時抱住他小腿的譚二少,隨便他怎麼踹,就是不撒手。
既靈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來,直接坐到了它的後背上!
電光石火間,匕首已刺下!
馮不羈的桃木劍同時到達,連位置都選得和既靈一樣——「男人」的後頸!
泛著寒光的匕首和閃著血光的桃木劍齊齊刺入的一瞬間,灼燒般的白煙驟然而起,「男人」發出刺耳叫聲,根本不是人的動靜!
既靈被白煙弄得一愣,但不及細想,已單手去摸六塵金籠。
馮不羈用力按著桃木劍,將「男人」牢牢釘在地上,剛想抬頭提醒既靈收妖,就見人家姑娘已經提起金籠了。
生平第一次,馮不羈捉妖捉得身心舒坦——要是從前,他這會兒就得選擇是把妖怪打回原形,還是直接滅了精魂。然而前者不踏實,後者更艱難,尤其他只一把桃木劍,並沒有什麼真正像樣的法器,就算是再弱的妖怪精魂,想用一把染血的桃木劍滅了,那過程也漫長得堪稱虐殺,對妖殘忍,對他也折磨。
「男人」在金籠罩下的光芒里,慢慢縮小,現出原形——一隻七彩長翎的山雞。
譚二少連忙撒手,放右雞腳重獲自由。
然而山雞並沒有維持原形太久,很快便化成一團精魄。
精魄仍是紫光,卻與最初那能辨出原形輪廓的光影不同,只藥丸大小,圓潤的一顆,於地面上停留片刻,后化作無數細小光粒,散向四面八方,或順著牆縫,或隨著窟窿,離開破廟,歸於自然。
譚雲山一邊揉著被踹疼的胸口,一邊爬起來,道:「看來還沒壞到極致。」
若和應蛇一樣至邪至惡,必然直接進籠,哪還有魂歸天地的機會。
「最初沒開始害人的時候,偷了那麼多獵物就是不偷山雞,意味著它還知道不食同類。」馮不羈收回桃木劍,重重嘆氣,「可惜,成了人形就開始走歪路。」
既靈將六塵金籠放好,冷聲道:「如果它真有同類之情,就不會看著那麼多的山雞因它而被宰殺被放血。整整三年,為了防它,這山上的山雞估計都要被獵戶們打光了。」
馮不羈無奈笑道:「妖畢竟是妖,你拿人的感情當標準就有點難為人家了。」
譚雲山沒想到這次捉妖如此簡單,他以為不說大戰三百回合,也要惡鬥一番,哪知眨個眼就結束了。而且顯然兩位夥伴對這樣的情況習以為常,既無收妖成功的喜悅,也無碾壓對手的暢快,波瀾不驚的表情就像只是路邊喝了碗茶。
讚歎欽佩油然而生的同時,譚家二少也稍稍收斂自己的神色,以免顯得過於沒見過世面。
剛沉靜下來,就聽見了馮不羈勸既靈別拿人的標準難為妖,譚二少下意識就想為背靠背躺了一個時辰的姑娘說話:「它不是已經修成人了嗎,那總不能還當它是只雞。」
馮不羈這才注意到旁邊還一個剛入修行門的譚雲山呢,便解釋道:「修鍊到一定年頭的妖,大多都會成人形,逐漸的還會學人言,仿人行,甚至有些直接就混到人堆里。但妖就是妖,永遠成不了真的人,人形不過是和原形、妖影一樣,另種存在形態罷了,食的依然是精氣,修的依然是妖道。」
譚雲山愣住,看向既靈。
既靈點頭,但還是要說:「也有真的懂了善惡有了感情的妖,甚至有些妖比人還有感情,所以是人還是妖,不在吸精氣還是食五穀,在心。」
這話說得在理,馮不羈甚至開始反思,自己對「妖怪有情感」的判定標準是不是太低。
譚雲山沒馮不羈那麼專業的感悟,只覺得難得修成人形,結果剛剛伏誅的這位修出來的人形還不如原形美,換成他,寧願繼續做一隻趾高氣昂的山雞。七彩長翎啊,昂首漫步山林,想想都氣派!
妖怪伏誅,但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網之魚,最後既靈提議明天白天再巡一下山,馮不羈秉著救人救到底的原則同意,譚雲山吃一塹長一智,飛速贊成。
既靈沒好氣白他一眼,顯然已識破他的「違心」。
譚雲山卻被白得挺舒坦,畢竟願意白他,那就表示之前的事情翻篇,不氣了。
馮不羈去就近的小溪洗乾淨渾身的泥,回來時,兩個夥伴已為他鋪好稻草。
本來馮不羈洗的時候還在鬱悶,要早知道是如此不堪一擊的妖,哪用這麼大費周章,又裝睡引誘,又背後襲擊的,弄得他大半夜還要洗冷水澡。可等看見夥伴弄好的稻草鋪,他那顆粗獷的心就安定下來了,莫名有種被「呵護」的幸福感。
通長的稻草鋪,三人排排躺。
不知道是不是剛捉完妖,渾身精氣神都調動起來了,半個時辰過去,三人都還瞪著眼睛望房樑上面的窟窿。
最後沒轍,既睡不著,又趕不了路,三人只能坐起來,借著月光研究塵水仙緣圖。
每次一看這圖,既靈就來氣:「都說不會扔下你了,就不能畫個完整的?」
譚雲山不語,第一百零一次裝傻充愣。
馮不羈挺身而出,伸手指崇獄所在的地點,用轉移話題幫譚二少解圍:「我想起來了,這個墨州幽村我去過,就五六年前,說是村,其實和一個鎮子差不多,挺熱鬧的,當時沒感覺到妖氣啊。」
既靈和譚雲山一齊看他:「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才想起來?!」
馮不羈擦了把臉上被噴的口水,羞愧地笑:「上了年紀嘛,哪能事事記那麼牢。」
譚雲山認真打量這位夥伴。
雖然不修邊幅,尤其最近,頗有點眉毛鬍子一把抓的趨勢,但怎麼看也就三十五六,哪裡上年紀了!
既靈也無語,但相比這些,馮不羈透露的訊息更重要:「確定沒有妖氣?」
馮不羈正色起來,慎重道:「如果剩下四個妖獸的妖氣都和應蛇一樣,那我可以肯定沒有,至少我去的時候沒有。至於究竟是崇獄壓根兒不在那裡,還是我去的時候它正好走,亦或者它本身的妖氣就非常弱,就不得而知了。」
既靈沉默。
塵水仙緣圖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馮不羈是五六年前去的,中間十幾年發生一些變故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現在掌握的線索太少,一切都只能等到幽村,才可落實。
譚雲山道:「不羈兄,你還有什麼有印象又不能全然想起的,一併都說了吧,我們幫你想。」
他的本意只是調侃,不料馮不羈竟真的再度伸手,重重點了下圖上的「塵水」二字:「我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兩個字……」
譚雲山愣住,沒成想還有意外收穫。
塵水仙緣圖,最醒目的自然就是這條貫穿全圖的塵水河。但他從來沒聽過世間有這樣一條河。好,就算他孤陋寡聞,可走過很多地方的既靈對這名字也十分陌生。更重要的是,圖上標著應蛇的地方就是槐城外的護城河,但這條有名有姓的護城河,在圖上卻沒有名字,只能看出是塵水主河道的分支。
由此可推,「塵水」二字很可能並非出自民間,而是仙界或者說畫這幅圖的仙人,對人間的某些河道的統一命名。
「不行,這個我真想不起來了……」絞盡腦汁半天,馮不羈放棄。
譚雲山雖有失落,但很快想開,還不住安慰夥伴:「沒事,指不定哪天忽然就想起來了。」
既靈本來失望著,一聽譚雲山的口氣,又覺得好像也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便重新低頭看仙緣圖,結果還沒重新看清,就先瞧見了兩處紅印。
那一看就是手指頭按上去的血印,當下拉回了被既靈遺忘的事情。
她連忙抬頭,對著還在懊惱的馮不羈道:「差點忘了,就捉那麼個小妖,你不用又咬破一個手指頭吧?」
當時看見戳進妖怪後頸的桃木劍將其灼傷,她就明白馮不羈這是又以血喂劍了。但他們是三打一,而且還是那樣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妖,連凈妖鈴都沒派上用場,根本不用這麼拼的。
馮不羈聽不見既靈心聲,只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我不用血劍傷它,你怎麼用六塵金籠收啊?」
既靈被這理直氣壯的問題弄得哭笑不得:「我可以用凈妖鈴啊,難不成認識你之前,我捉妖都是等別人把妖傷得差不多了才出動金籠嗎。」
馮不羈不同意:「你的凈妖鈴還要念咒才能用,太慢了,等你念完,譚二早就被妖怪吸完精氣了。」
優哉聽熱鬧的譚雲山怔了。不是,他怎麼就成譚二了?
沒人關心譚二少的心情,既靈還在繼續問:「你一共就十個指頭,難道遇見個妖就咬一個?」
馮不羈坦白:「這招不能用得太頻繁,畢竟是血肉之軀,弄得十個手指頭上沒一塊好肉了,也確實太對不起自己。不過……」
既靈挑眉,洗耳恭聽。
馮不羈實話實說:「我以前真沒這麼頻繁遇見過妖,就自從認識你倆之後吧……妖孽纏身。」
最後四個字,馮不羈說得情真意切。
既靈無語,又好氣又好笑。雖然她在譚府的時候也用血泡過凈妖鈴,但當時面對的是應蛇,只能如此,像今天,她用的就是貼身匕首,沒半點法力。
「行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誰讓咱沒有師父傳法器呢,」馮不羈嘆口氣,「只能過苦日子了。」
既靈無奈,隨口道:「那也可以用艾葉啊。」
本以為馮不羈又要說一通艾葉不如血來得法力強之類,不料他聞言后滿眼茫然:「艾葉?」
既靈始料不及:「桃木劍可以用艾葉喂,雖不及修行之血,亦可生出些法力……你不知道?」
馮不羈被最後四個字,扎心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既靈把從師父那裡學來的各種捉妖小技悉數傳授給馮不羈。
馮不羈越聽越悲傷,待到聽完,已縮進牆角,背對夥伴思考人生。
譚雲山也從頭聽到尾,深感獲益匪淺,同時愈發心疼馮不羈,小聲和既靈道:「他現在肯定又傷又怒。」
「傷」,既靈能理解,畢竟一直用「實在辦法」捉妖的馮不羈,白流的血能染透譚府池塘,但:「『怒』從何來?」
譚雲山語重心長:「這世間欠他一個好師父。」
既靈莞爾。
昨天下午置的氣,到這會兒算是徹底過去了,雖然既靈依舊不能認同譚雲山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己沒有權力去強求別人。
未來還會因為意見相左而和這人「掰扯」多少次?既靈不知道。不過至少眼下,是個和和氣氣的氛圍,就像廟頂漏下來的月光,皎潔,寧靜。
既靈忽然問:「如果五顆仙痣消失,你真的成仙了,會如何?」
「高興啊。」譚雲山沒半點猶豫,「成仙,怎麼想都是大好事,長生不了,飛天遁地,想做什麼做什麼。」
「那你到底想做什麼?」既靈看向譚雲山,這回是真好奇了。
譚雲山語塞,好半天,才受不了道:「你還真是,哪來那麼多『到底』,反正就是天地任我逍遙,有沒有正事我都逍遙!」
既靈翻個白眼,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譚雲山實在不擅長應對「追根究底」,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底是什麼,索性反問:「你呢,到了天下太平那天,你又要做什麼?」
既靈仰頭,望著破落廟頂灑下的月光,嘴角微揚:「給我師父上墳,然後告訴他,天下太平了。」
譚雲山靜靜看著她,有些明白她為何執著於問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了。因為相比她的一清二楚,他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實在敷衍混沌。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時刻,佳人賞月,他賞佳人,月如銀霜,風如秋水。
如果不是佳人忽然「暈倒」的話。
毫無預警,毫無緣由,毫無聲響。
既靈就那樣軟綿綿倒下。
譚雲山呼吸一緊,下意識伸手去扶,想著至少不能讓人摔到地上。
可沒等手沾到對方的衣裳,他也感到一陣奇異的倦意,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