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憑虛臨風(1)
王帶我來到高聳的章台前殿。如雲的使女手執流霞般的團扇,簇擁在我們身邊。在紛其無垠的霰雪中,我望向壯闊的鎬京。大城在我腳下。十萬甲兵橫雲列戰格,飛鳥不能度。在宮殿之外,大周朝的百姓,身著長袍,頭戴斗笠,在長街上行走。市肆喧嚷。西土灰黃色的駱駝。東方青色的駿馬。楚地來的藥材,北方來的牛羊。鱗次櫛比的房屋。這雄偉的大城,在漫天春柳般嬌脆的飛雪之中,彷彿靜寂的冰。一切都是蒼然。王伸出右手,自左至右劃了一道廣闊的弧。他說:看到了嗎,愛妃,這就是我的大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從此,你就與寡人一起,共享這大地,共享這子民。寡人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天下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我站在章台之上,憑虛臨風。我雪白的長袍被風揚起。大雪飄落在我的髮絲上,俄而融化。我說:多謝大王。在說這句話時,我卻在望著遠方。我的目光穿過浩蕩的王城,一直向著西土的古原。在風雪之中的茫茫沙原,不斷遠逝向地平線。我的目光找到了我要找的人。那一騎明駝。那一輛氈車。洛辰獨坐在車轅上,身影在流動的雪幕中彷彿如此消瘦如此憔悴。那一剎那的思緒,我忘卻了自己的名字,要飛越雪幕回到他身邊,與他一起重新回到夕陽西下的地方。我的心沒有了方向,我的一切都在這天流轉不定的飛雪中無聲消失。我臨風而立,凝注於大雪與西土。心在其間隕落浮沉。彷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重。飄然欲飛。輕若無物。他走了。我側首,望向王。他正在望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渾濁滯重的快樂。彷彿醉酒之人望向沾滿油脂的肉一般昏然之眼神。他冠冕堂皇。他衣履高華。他是大地的王。我對自己說。愛妃,你叫做褒姒?是。啟奏大王:臣妾之父姓姒。臣妾又是褒國人,所以叫做褒姒。王不以為然的揮了揮衣袖,用他傲慢的聲音道:褒國不過是一介僻遠小邦,且褒國國君,身有重罪,尚囚在天牢之中。寡人的愛妃,怎麼可以與囚徒共用一個名字?寡人為你改名。從此愛妃你就不必帶著這個卑污恥辱的姓氏生活了。你與那蠻荒的褒國從此了無瓜葛。從今天起,愛妃,你就叫做夕顏。夕顏。我下拜。我垂首,恭順敬重地道:夕顏敬謝大王賜名。夕顏。我便是如此失去了自己的姓氏,和自己的故鄉。愛妃,我賜你雲陽宮。從此你就是夕妃。所有的侍女和僕役,所有的珍寶和美食,所有的美酒,都是你的。因為你是寡人的愛妃。我與王走過漫長甬道。巨獸般的陰影覆蓋於地。衛士前呼後擁。長戈如林。霜風如流。凜冽的落雪之聲蕭然如秋葉。森林般的玄武岩柱環繞。我行走著。王在我身旁。他亦步亦趨。在到達大殿的出口時,雪幕中有另一隊人走來。王停下了腳步。我也站住。警策的風高揚。對面的人群、侍女悄然散開,一位華服的夫人走了出來。王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風捲起即將落地的雪,飛揚如無血色的殘臉。我依然站在那裡,不言,不動。「臣妾參見大王。」那個女子說。王的臉泛紅。他四顧,大有顧左右而言他之意。王極窘迫地說:「愛卿免禮……」左邊,一位侍女拉我的衣角。她在我耳邊輕聲說:「快拜見,這位是王后。」王後用倨傲的眼神望著我。彷彿從萬里遠山之上俯視山腳一隻靈狐。大雪在她身後飄然而下。她高高在上。她傲兀不凡。她凌駕於萬萬人的膜拜之巔。她的臉色,比雪天更陰沉。我抬頭望她。我沒有下拜。靠近我的侍女在拉我的衣角。周圍窘迫的沉默。在堂皇的大殿前,兩隊人馬在尷尬地對視,彼此做出沉厚嚴肅的姿態。王在低聲咳嗽。如一隻被人堵在牆角的貓。王后依然那麼傲兀地望著我,一成不變的眼神。周圍的侍從都不太自然。彼此目光渙散,神情不安。